只見這張試卷的考生寫道:“凡看經書,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於學而已,則千經萬典,顛倒縱橫,皆爲我之所用。一涉拘執比擬,則反爲所縛,雖或特見妙詣開發之益,一時不無,而意必之見,流注潛伏,蓋有反爲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覺者矣。”
“好啊,說得好啊。”史修忍不住又大讚。
這段話,豈不正與孟子的“盡信書不如無書”異曲同工,一脈相通?現如今有些讀書人對於儒家經典迷信到奉爲圭臬的地步,他們拿儒家經典來作自己行爲的尺度,一切按照經典來行事。這是史修幾人十分不贊成的,他們覺得,這已是失去了“自我”,即本心。
聖人之言自是不錯,但如何理解,因人而異;如何運用,也同樣是因人而異。這篇文章所說“皆爲我之所用”的觀點,正是他們平時之的所思所想。他們覺得,讀書的“我”,纔是最重要的;而“儒家典籍”,卻僅僅是外物而已。
這種說法,跟前面那篇理論是一脈相承的,更深入地闡述了“本心”地重要性。
“好文章,好文章。”陸九淵也拍案叫絕。
“快看看試帖詩。”見陸九淵因爲激動,試卷都合攏了,彭士誠頓時急了,搶過試卷展開來看。
幾人都很好奇:能寫出這兩篇文章的考生,試帖詩又該寫得如何呢?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好好好,好好好。”陸九淵連說了六個好字,才覺得心裡憋着的那口氣終於出盡了。
他們都已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人生走了大半,對於功名利祿最是看得透徹明白。可不就是“是非成敗轉頭空”,只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首詩,完全是他們心境的寫照。即便沒有前面的兩篇文章,就算爲了這首試帖詩,他們都得斟酌着讓這份試卷給個好名次。
陸九淵實在無法表達自己對這份試卷的喜愛了,一拍案臺,“我要取他爲第一名。”說着提起筆在試卷上畫了個圈,寫上“取優”兩個字。這兩個字寫得龍飛鳳舞,猶如他此刻飛揚的心情。
史修是三人中最理智的。看到陸九淵寫完字,他的頭腦就清醒了過來。
他問陸九淵道:“你拿定主意了?要知道這一次參加院試的還有祁元道的孫子。如果他的文章也同樣出彩,取這人爲案首怕是不妥。”
桂省的學政是趙良,趙良是祁元道的弟子。他之所以能邀請陸九淵來做閱卷官,那是他覺得陸九淵無論學問與人品都能擔當閱卷官,是對陸九淵在爲人與學問上的一種肯定。一般名師與大儒之間的區別,就在於他有沒有屢次被邀爲科舉考試的閱卷官。陸九淵能被邀請爲閱卷官,算是一腳跨入了大儒行列。
陸九淵如今在聲望上跟祁元道還不能比肩,他不能無視這份邀請,他得承趙良的大情。也因此,要是陸九淵不能取祁元道的孫子爲案首,將完全不能跟趙良交待。
陸九淵聞言,也有一絲的猶豫。不過只一瞬間他就做出了決定:“就取這個。”
他們讀書人,心中有信仰,最不願意受世俗權勢所束縛。要是爲了讓趙良高興就取祁元道的孫子爲案首,而捨棄這一篇文章,捨棄自己的理論,捨棄文人的傲骨,他都要鄙視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他是書院山長,又不作官,沒必要昧着良心取悅官員。再者他雖佩服祁元道的學問,尊他爲大儒。可如果祁元道因他沒取自己孫子爲案首就在詩文界打壓他,那麼祁元道的爲人也爲他所不恥。爲了這樣的人違背自己的道義與良心,他陸九淵還沒卑微到那個地步。
而且,如今有了這篇文章,原先蒙在他眼前的迷霧已散去,堵在心頭的巨石已被搬開,他此時有非常強烈的衝動,想要回去寫文章。等他寫出幾篇文章來闡述自己的觀點,創造出一個新的學派來,他的地位或許也能跟祁元道比肩,甚至超過祁元道。因爲祁元道並不是學派的開創者,他僅僅是張載大儒的跟隨者與其學說的倡導者而已。
當然,這學派的開創者並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會把寫這兩篇文章的人的大功勞給抹掉。如果那人有完善的理論,那麼他與史修、彭士誠便是他的擁躉,一起將這學說發揚光大;如果那人的理論還不是很完善,那他們四人就一起把這學派給建起來。但不管怎麼做,他們三人對於學派的貢獻,也是不可抹滅的。
想到這裡,他心情澎湃,不能自已。
彭士誠也考慮清楚了這其中的利弊,他擔心的不是史修所說的問題,而是另一個:“這篇文章可千萬別是祁元道的孫子寫的。”
陸九淵一愣,看向那張試卷,眉頭皺了起來。
可不是,如果這篇文章是祁元道的孫子寫的,那麼那耀眼的光芒就不是他們的了,而是祁元道的。雖說他們淡泊名利,但在學問上開宗立派,這種榮譽可不能再讓祁元道給奪去了。
史修此時也轉過彎來了,臉色變了兩變,他最後搖頭道:“不可能。祁元道的孫子我聽說過,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雖說家學淵源,人也聰明,但爲人浮躁,喜歡沽名釣譽,立志要拿小三元。本來上一屆他就是童生,可以參加院試了,但趙良當時還不是學政,派下來的閱卷官與祁元道在學問上一向不和,曾寫文打過罵戰,祁小子當即裝病退出了考試。”
也正是他知道這個,所以剛纔纔出言提醒陸九淵,生怕好友因爲不知情而得罪人。
可現在他腦子轉過彎來了,恨不得祈禱這篇文章不是祁元道的孫子寫的纔好。能做開宗立派的大儒,誰還怕祁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