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半個上午的搜索,我把北京周邊所有類似夢中的石碑都給列舉了出來,並且記錄了地址,準備利用每天的下班時間去看看,尋找一下究竟是哪一塊兒成爲了我的夢魘。
接觸不良的打印機在我的捶打下緩緩地吐出我剛剛蒐集的石碑信息,我取出來一邊瀏覽,一邊喝着剛剛沖泡好的咖啡。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不說一天跑一個地方,就算是一天不上班,連着跑五個地方,也夠我跑它一個月的。
“小公主,這是下週的稿子。”程祥突然出現在我的桌子旁邊,把幾頁紙放在了我的面前。我嚇了一跳,急忙放下石碑的資料,騰出手來接他遞過來的稿子。其實,我是比較偏愛編程祥的稿子的,因爲他的文筆很符合我的胃口,錯別字什麼的也幾乎沒有,而且從來不拖稿,不會給我添一點兒麻煩。
“嗯?這是啥?”程祥歪過腦袋,向桌上的石碑資料望去。
“沒,沒什麼。”我把手中一直端着的咖啡杯壓在資料上。
“你們要出石碑研究專欄嗎?”程祥還是看到了,笑着問我。我沒說話,用手扶了扶眼鏡框。
“來吧來吧,讓我先借鑑一下。”程祥說着就伸出手去拿,我急忙一攔,卻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被子裡濃郁醇香的深褐色液體一瞬間吞噬了白紙上的字跡。我輕聲驚呼,然後急忙去找抹布。當我處理完咖啡,罪魁禍首的程祥卻早就不見了蹤影。我懊惱地看着字跡模糊的資料,然後試圖讓已經幾近罷工的打印機再重新啓動,卻再也沒法印出一份來。
五六張紙,只有最下面的那張還算可觀,可就算是這樣,現在也就只能看得清一兩個石碑的地址了。沒辦法,今天就先從這個開始吧。剛好,這塊石碑與我離得也非常近,就在單位附近。
因爲我們報社的編輯和記者不需要像行政崗位一樣按時按點的坐班,所以我下午三點多就背起包離開了單位。單位樓下的地鐵口,“金臺夕照站”五個字今天格外醒目。我看了看地鐵口永遠擁擠的人羣,搖搖頭,然後沿着人行道,哼着一首上個世紀的老歌,踏上了尋找夢中石碑之旅。這麼一想,還是蠻刺激有趣的。
我的目的地是財富中心廣場,其實就在我們報社的馬路對面,是金臺夕照站的另一個地鐵出口。不過,這裡都是一些高級寫字樓和綜合性商場,出入着一些滿口外文的白領,對於不愛逛街的我而言,自然是不會注意到這裡。再加上我家的方向和這裡正好相反,所以即使我在這附近工作了近一年也都沒有來過這裡。我到的時候還不是下班的時候,所以人並不多,空曠的廣場可以一眼望到底。本來還在發愁怎麼去找這個石碑,可誰知道,我一走進廣場,便一眼看到了那座資料上顯示的石碑。
金臺夕照碑。
石碑的邊沿已經磨損的絲毫沒有棱角可言,上面的碑文也模糊不清。底座周圍已被文物部門用玻璃製做了隔檔,在一池清水中孤零零地佇立着。那種看得非常真切的清晰感直抵我的眼角。
是它嗎?真的就是它嗎?
會不會有點太巧了。我站住腳步不敢再上前。它的形狀大小和我夢中的石碑的確非常相似,破敗的歲月痕跡也一模一樣。只是……我繞到石碑前方,看到了上面刻着的四個大字:“金臺夕照”。
出於職業習慣,我對字體特別敏感,於是一下子認出了這四個字的字體。不是別的,正是我最近比較喜歡讓美編使用的乾隆體。相比大衆一些的康熙體,我其實更加偏愛柔美的乾隆體。沒有犀利的刀鋒,只有妥帖的柔和,俊美異常,結構疏朗,流暢靈活,將這個皇帝溫和親切的特點表達得十分盡致,筆鋒中還滲透着他爲人處世的中庸之道。
我眯上眼,努力和記憶中夢裡的石碑作比較。
可是不管我怎麼否認,它真的太像了。這一切簡直太巧了,要不是程祥的搗亂,我今天一定不會來到這裡,不會這麼快就見到了這個在夢裡折磨了我幾個星期的石碑。
我走上前,細細觀察起來。
除了石碑陽面的四個大字,陰面還刻着一首詩文,但是已經模糊得我無法辨認了。我掏出手機全方位地拍了一些照片,然後圍着廣場轉悠了起來。我發現,在廣場四周的座椅中間,都鑲嵌着一塊透明玻璃,上面刻寫了一些文字。我一一將這些玻璃拍照保存,然後開始研究上面的文字。
原來說的是“燕京八景”。我記得我們報社曾經做過一個燕京八景的專欄,明天去報社可以找一找當時詳細的資料。清乾隆十六年,清帝弘曆御定燕京八景,幸虧我有個好記性,還記得那八個名稱,分別是太液秋風、瓊島春陰、薊門煙樹、西山晴雪、玉泉趵突、盧溝曉月、居庸疊翠、金臺夕照。據說當時均刻石立碑並有小序、詩文。而這些透明玻璃上寫的,就是乾隆皇帝題寫的“燕京八景”詩,而玻璃板同時又是地下建築的採光窗,着實是有趣的設計。
而我夢中的石碑,居然正好是“燕京八景”之一的金臺夕照。我在廣場的凳子上坐下,凝視着石碑。我怎麼也想不到,每天在夢中出現的奇怪石碑,居然就離我上班的地方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或許是哪次我路過這裡看到了石碑,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纔會夢到吧。但是,這麼一個石碑出現在夢裡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小公主,你又翹班。”一聲略帶嫵媚的招呼打斷了我的思考。我一個哆嗦,回頭看到了揹着迷彩雙肩包戴着黑色毛線帽的程祥。
我皺了皺眉:“你不也……一樣。”
“給。”程祥將手中端着的兩杯雪頂咖啡遞給了我一杯,“上午弄灑了你一杯咖啡,現在賠給你。”
我沒有接,只是盯着紙杯上印刷的小動物,搖着手說不用。
“哎呦,第二杯半價啦。剛剛買的時候正好從窗戶裡看到你在這裡,就順手給你帶一杯了。拿着嘛。”
我怨念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你怎麼在這裡?”
“我家住這附近咯,每天下班都會路過的。就在那,喏,金臺路。”說着,他指向一邊。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正好又看到了那塊石碑。
程祥見我沒反應,就也跟着瞅了一眼石碑:“你好像對那玩意兒很感興趣哦?”
“還……還好。”我開始低頭吃咖啡上的香草冰激凌。
“這塊石碑啊,是當初財富中心大樓建設施工開挖地基的時候,施工人員在地下兩米處挖出的一塊巨石。鏟去巨石周邊的泥土後,他們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通石碑,施工單位就馬上聯繫了文物部門。專家們刷去碑面的泥土,發現碑上的四個大字‘金臺夕照’,經過專家們的搶救,這通御製石碑才又重見天日。”
程祥侃侃而談。我其實並沒有問什麼,也沒有想知道什麼。不過出於對雪頂咖啡的感激,我還是順水推舟,把話題繼續下去:“你怎麼知道的?”
“我家就住這附近啊,當然比較瞭解。當時出土是在2002年,我還來看了現場呢。”程祥得意地笑笑。其實我知道,程祥在我們報社被稱作“移動百科全書”,不知道是興趣使然還是工作需求,他的知識面異常廣闊,從野外生存技巧到犯罪心理研究,從歷史文化名人到天體星宿命理,幾乎無所不知。而且他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小衆的冷知識,所以經常哄得報社一些單純的女孩子嘖嘖稱奇。以至於最後,我都認爲他博覽羣書只是單純爲了泡妞。
“你知道它爲什麼叫金臺夕照嗎?”程祥看我又陷入沉默,追問道。
我搖搖頭。
“小公主,想知道的話就先親我一口吧?”他把臉伸過來。
我嚇得一甩手,把大半杯雪頂咖啡淋到了他的褲子上。
“變……變態!程祥你真是個變態!”我紅着臉吭吭哧哧地說。
他倒是不生氣,依然一張笑臉,樂呵呵地看着我。我感覺自己的臉快要燒熟了,便丟下雪頂咖啡的杯子轉身逃開了。
我氣鼓鼓地走進地鐵站,去了除了報社和家以外,最常去的地方。
攀巖俱樂部。
這是我人生最大的愛好。換上專業的攀巖裝備,我攀附着攀巖牆徐徐上升,透過手套的抓力,我膨脹的肌肉帶領全身的重量向上,向上。我享受這種孤獨的極端運動,在高處,我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壁虎,膽小,敏感,躲在高牆上覬覦着路過的獵物,在遇到危險時拋下一切獨自逃跑,甚至是自己的尾巴。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壁虎,即使腳踩大地,也沒有任何的安全感。只能靠四肢對牆體的依附,和反重力的力量,才能讓我感到一絲安心。
大汗淋漓。好累,感覺今晚能倒頭就睡。我已經異常順利地找到了夢中的石碑,今晚,恐怕不會再做那種奇怪的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