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自上任首輔王尚削職回籍後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裡,唐士寧像吃了炮仗似的暴躁不安,家裡僕人沒少被他責打責罵,如今下人一個個都怕極了,大氣都不敢出,見到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般的驚恐。
他這般一反常態,張氏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唐士寧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有一半原因是因爲得到王尚的重用,如今王尚被削職,而其政敵顧逢年卻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唐士寧如何能安心得下來?
這半個月,乃至以後的歲月都將會變得難熬無比。
而唐枚在白家的處境也註定會有變化,所以張氏纔想問這個女兒,其實就算她今日不來,張氏也準備去看一看她了。
可聽到唐枚說沒吵,又看到她面上輕鬆的表情,張氏不由疑惑,莫非白家還真沒有爲難於她?
“是沒吵,少夫人前些時間得了風寒,昏昏沉沉的,哪兒跟少爺吵得起來?”劉媽媽怕張氏擔心,幫腔的說道,“這幾日身體好了,少夫人想着太太,便跟夫人說要過來,夫人立刻就同意了,本來還想叫少爺陪着一起來的,少夫人說少爺難得休息,就沒有叫他來,少夫人現在懂事了。”
張氏越聽越驚訝,這作風還真不像是唐枚做得起來的,以往她回孃家總是哭訴女婿不肯陪着來,要麼來了兩人也不安生,可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她主動要求女婿不要來的。
唐枚見張氏看過來,又甜甜的笑了下,“不瞞娘,女兒生了場病,真的已經想通了,凡事都不能強求。相公他不想來,就不要他來好了,反正是我想看娘。”
結合這些變化,張氏終於信了幾分,也許女兒真的是成熟了一些,這是好事。
她感慨的嘆一聲,“你要早些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當年也不用……”
唐玫聽得一怔,一個場景忽地憑空出現在腦海裡。
滿室映紅的燭光下,紅紗抖落在地,她看見一個秀美的少年立於面前,手裡拿着小巧的銀秤,他的目光冷冷的,沒有一絲的興奮與喜悅。
唐玫忍不住伸手捏緊了腰間懸掛的五彩珠玉。
那個少年便是白振揚罷?原來,自同房那刻起,他們就不曾同心過,也難怪後面的日子要鬧得雞飛狗跳。
她靜默了下,正待要問緊要的問題,結果外面陸續來了人。
第一個來的是她的妹妹唐芳,今年十三歲,長得秀麗端莊,跟張氏有八分的相像,只性子內向的很,叫了聲二姐後就不說話了,好似與她很不親暱。
第二個來的是二姨娘陳氏,領着唐士寧唯一的兒子,也是庶長子,唐宏一同前來。
“宏兒,快叫二姐。”陳姨娘長了一張娃娃臉,即便有一個六歲的兒子,看起來仍然還像個少女一般,眼睛忽閃忽閃的,穿着套桃紅的裙衫,極爲可愛。
唐枚看着虎頭虎腦的男童,又見他手裡抓了滿把的果糖,便衝他笑了笑,“宏兒,你正在換牙,可不要吃太多的糖哦。”
滿屋子的人都靜寂下來,齊齊看着唐枚。
要換在以前,即便陳姨娘再怎麼討好,唐枚對她都是一副鄙夷的態度,甚至有時候會惡語相向,對唐宏更是沒有一絲的好臉色,哪兒會像今日,笑得那麼溫柔,語氣那麼和善。
陳姨娘露出驚喜的神色,忙叫唐宏把手裡的糖給唐枚,“宏兒,聽你二姐的話,這個時段不要吃糖,快把糖給你二姐。”
唐宏眨巴着眼睛,把手縮了縮,可看到唐枚笑得彎彎的眉眼,又把手伸出來,把糖放在了唐枚的手心裡。
“宏兒真是個乖孩子,這個拿去玩罷。”唐枚從劉媽媽帶來的禮物裡,拿出一個木雕的小馬駒。
唐宏立時高興起來,說了句謝謝,拿着就跑出去玩了。
陳姨娘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說實話,她對這個二姑奶奶一向又怕又恨,可又不得不巴結她,誰讓張氏最疼愛的就是這個二女兒呢,結果每次得到的都是羞辱,可她都忍了下來,只要宏兒好,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沒想到今日的唐枚卻是另外一個樣子,她一時都不敢相信。
給唐宏的禮物劉媽媽每次都帶着,可唐玫沒有一次理會的,這次竟然會主動送給唐宏,劉媽媽笑得眼睛都快要看不見了,在張氏耳邊道,“太太,你看少夫人果真是懂事了,這下你可放心了罷?”
他們唐家大房就唐宏一個男孩兒,陳姨娘爲唐家添丁之後,張氏並沒有像別的正室夫人那樣把唐宏接過來撫養,而是讓陳氏帶在身邊。她從來都表現的寬厚大度,唐士寧寵愛兩個妾氏,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因爲張氏知道,只有這樣,這個家才能安安靜靜,平平安安的延續下去。
可惜唐枚不明白她的想法,只覺得這個娘太過窩囊,小的時候就會罵陳姨娘是個狐狸精,是以跟唐士寧的關係也變僵了,還是後來她嫁出去之後,這個矛盾才得以稍稍緩解,畢竟不能經常性的回來。
剛纔一幕自然也落入了張氏的眼裡,耳邊聽到劉媽媽的話語,她嘴角抿起來也笑了。
“枚兒,庭前那兩棵春梅你看到沒有?”張氏忽地道,“前兩日一下子全開了,你瞧瞧,今年是哪株更好看?”
怎麼會問起春梅來,唐玫想到初見時的驚豔,毫不猶豫回道,“女兒可分不出來,怎麼看都是平分秋色,各有其芳華呢。”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秦媽媽拍着手道,“二姑奶奶真是改性了,每年都在跟大姑奶奶爭誰種的春梅好看,這會兒竟然肯退讓,可惜大姑奶奶不在,不然非得笑歪了嘴不可,哪一次不是被二姑奶奶哈癢兒逼得認輸的。”
唐玫被她一說,才明白那兩棵春梅原是自己跟唐家大姑奶奶唐惠親手種下的,當下也笑起來,“以後都不爭了,有這功夫還不如賞梅品茶呢,哈癢兒也要力氣的,不是?”
衆人又是幾聲笑,唐芳雙目晶亮的看着自己的二姐,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可卻令人親近,不像從前那樣,她總是挑自己的毛病,一會兒說她穿衣服不好看,一會兒又說她木訥,在唐玫眼裡,她是百般的不好。
可如今的唐玫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看過來的目光柔和明亮,帶着無比的善意。
她輕聲說道,“二姐,三姐病着不好來看你,大姨娘在照顧她。”
張氏纔想起這茬,解釋道,“妍兒前兩日不知怎麼的着涼了,我看她渾身沒力氣,就讓她不要出來走動,好好休息下。”
唐妍是大姨娘生的女兒,比唐芳大一歲,在唐玫的記憶中佔得分量不多,她實在想不起什麼,但到底是姐妹,便說道,“那我要不要去看看,可又怕打攪了。”她拿不定主意,這次回來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她有些消化不了。
“不用了,你知道妍兒這個性子,你去了她恐怕又要好好招待你,反而不好。”張氏給她做了主。
唐玫順梯而下,應了一聲。
陳姨娘在屋裡又陪着閒聊一陣,她對家中的形勢豈會不清楚,唐玫這次回來肯定是有原因的,過了會兒就領着唐宏告辭了。
“四妹妹,你今兒薰了什麼香,那麼好聞的?”唐玫見唐芳很少說話,又主動引起話題。
說到香,唐芳似乎全身都煥發出光彩來,“是靈芸香,我去年收集了那兩棵春梅花瓣,送去華芳齋訂做的。”
她細細一嗅,果真夾帶着梅花的香氣,“這香味很清淡,很適合你。”
唐芳高興地眨着眼睛,“二姐,你喜歡的話,我送一些給你,我房裡還有好幾種香呢,我覺得二姐用芳露香最配了……”
“這孩子說到香就成癡兒了。”雖然看兩姐妹難得的這麼融洽,張氏極爲欣慰,可還是忍不住道,“你作爲姐姐該勸她兩句纔對,哪有正經姑娘喜歡弄這些香的?平日裡省下的銀子捨不得用,全拿去訂那些香粉,上回還跟我說要自己學着做,你看看。”她露出頭疼的表情,唐芳一向乖巧,可也有執着的時候,像薰香一事,不知道說過她幾回了,可就是不聽,再嚴厲一點,眼淚就得掉下來。
唐玫對此並不想反對,一個人有些愛好沒什麼,只是母親這麼說也是意在對唐芳好,想了下就說道,“凡事都有個度,四妹妹,你看娘都生氣了,咱們就不說香了罷?等以後我再同你好好說。”
這其實完全是偏向唐芳的,第一次,唐芳在這裡,感覺到自己真正得到了二姐姐的親情,回想以往,不由心裡發酸發脹,她其實是多麼喜歡這個姐姐的,可每次都被她冷嘲熱諷,卻對大姐又那樣熱情,她說不出來的嫉妒,可今日,唐玫也對她好了。
雖然意外,可更多的是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