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特在推門的時候還緊張了那麼兩秒,而作爲這棟房屋的主人,本雅明依然寄生在喜鵲身上,直到艾絲特踏進屋子,房門在兩人身後合攏。
即使知道是自己的多疑,能回到熟悉的環境裡,喜鵲也逐漸放鬆下來:“現在好多了……你自己去客廳待着,我去廚房準備東西。”
“等等,本雅明先生,我還有事情想問你。”
喜鵲扇動翅膀,離開了艾絲特的肩頭:“慢慢說,不差這一會兒。”
好吧,既然他建議慢慢說,看來這件事情可能有別的隱情?艾絲特在心裡嘀咕着,迅速穿過黑暗的走廊,沒幾步路她就看到位於右手邊的客廳。
艾絲特拉開屋裡的煤氣燈開關,光亮灑滿布置得相當整潔的客廳。但要讓艾絲特來說,屋裡的顏色太素淨了,除了墨綠色和白色,幾乎很難看到有其他顏色的存在。
她坐在軟皮革的單人沙發上,放下會遮擋視線的兜帽,好奇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心裡卻在想着先前本雅明的舉動——他一聲不吭就帶自己離開,是察覺到那附近有什麼危險?
艾絲特回顧了一下事情經過,她並沒有跟任何人“約定”在“鵜鶘酒吧”見面,沒有可能臨時被人得知行程,不清楚是誰注意到了自己。
但是以本雅明的態度來看……艾絲特總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本雅明走進客廳的時候,已經解除了對那隻喜鵲的寄生,畢竟他不可能用長滿羽毛的翅尖,端着放茶具和甜食碟的托盤過來。
散發出香氣的紅茶微燙,但又剛好是入口能暖身子的程度。
如本雅明提議的,他真的端上來了胡蘿蔔蛋糕,相比需要添加蔗糖豐富味道的各式菜譜,這種在烹飪過程中添加胡蘿蔔絲的蛋糕,用料與烹飪方法都很簡單。
因爲成本與售價都更加低廉,是魯恩較爲平民化的甜食,講究些的咖啡館或麪包房,還會抹上奶油或者果醬作點綴。
“吃完再說。”本雅明很堅定地道。
不過在艾絲特配着紅茶,動作迅速地吃完她碟子裡的蛋糕後,本雅明仍然一口沒動。
艾絲特疑惑地望過去,本雅明臉上這才露出遲疑,他忍着笑意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保存它的小手段,我偷走了它保存的時間,讓它能長期維持新鮮……”
艾絲特沉默了兩秒,捧起仍然熱乎的茶杯,即使那塊胡蘿蔔蛋糕的味道還不錯,聽本雅明的意思它只是被放久了些,但是她總忍不住想起“化石”的比喻。
她不覺得本雅明只是爲了看笑話,所謂的“吃完再說”其實是藉口,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思考和決定?
艾絲特很果斷地轉移了話題:“你還是說說之前的情況吧,剛纔你一直在考慮什麼,是因爲這件事很麻煩嗎?”
“或許你該找一個寄生對象,那樣對你會更加安全。我當時只是受到了‘靈性直覺’的指引,所以纔會突然帶你離開,那附近可能有危險。”本雅明輕聲說道。
艾絲特聽出了其中的“謊言”,眉頭逐漸皺緊:“你不願意對我坦誠的部分,是因爲對方跟你有關,還是跟我有關?”
本雅明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艱難的決定:“阿蒙。”
這一次,兩個人都沉默很久沒有說話,紅茶的熱度沒有消退,茶壺一直散發出熱氣。
本雅明的說法很隱晦,他沒有提及自身,只是講起一個名字,就讓艾絲特自己有了聯想。
“你是對的,我應該找個寄生對象,那樣更加安全……抱歉給你帶來麻煩了,本雅明先生。”
“喊我本雅明吧,我會更高興些,”本雅明摘下眼鏡,不知道從哪抓出一張手帕,認真擦拭起鏡片,“真正引來阿蒙分身的,是我,不是你。”
艾絲特將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上:“有非凡特性聚合的影響,是誰引來祂的都一樣。”
“那只是個分身,是試探性的舉動,”本雅明的綠眼睛晦暗不清,低垂的睫毛在裡面投下更濃的陰影,“但祂有分身在普利茲港,這才值得你擔憂。”
“可是你不會很危險嗎?”
“我不會,我有自保的手段。”
艾絲特安靜了幾秒,她聽出這句話表層的謊言,知道本雅明並不是看上去那麼放鬆。
這個時間點不太妙,再過幾天就是“命運隱士會”召開的時間,這讓艾絲特忍不住冒出進一步的猜測:“祂會是衝那個集會來的嗎?”
本雅明重新戴上眼鏡,借這個動作迴避着艾絲特的眼睛:“那祂的目標也會是我,集會本身是安全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沒有獵人會主動拆除還有用的陷阱,本雅明·雅各需要存在,“命運隱士會”依然要定期舉行。
艾絲特嗅到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如果祂在追蹤你,那集會成員不都會很危險嗎?阿蒙不是會對誰仁慈的性格,甚至說得上惡劣。”
“惡劣啊,哈哈,”本雅明的嘴角又勾起來,仍舊沒有將目光落在艾絲特身上,“之前是我是在跟蹤你們,主要是你。我盯住了那個車伕,從他的記憶中知道你們去了哪,然後一直等在那座旅館附近。”“我出門時那瞬間的注視感,真正的源頭不是那個流浪漢,而是你……原來如此,你當時就寄生在他身上。”
本雅明望着艾絲特,只是他的眼神顯得很淡漠:“你總是在需要動腦子的時候顯得愚鈍,這種時候反倒聰明起來了。”
這話讓艾絲特的身體緊繃了一瞬間:“本雅明?你……”
“沒什麼,只是隨口說說,看起來你並不欣賞我的玩笑。”本雅明笑着仰靠在沙發上,“你現在的反應還不如對我生氣呢,像那個男孩一樣。”
艾絲特沒有計較那句不合時宜的貶損,本雅明最後的話正在提醒她另一件事,這讓艾絲特立刻從沙發上起身:“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旅館,兔子還在那裡!”
本雅明也站起來,壓低身體向着艾絲特伸出手:“在這個情況下,最好是由我送你。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安全,不是嗎?”
艾絲特卻在猶豫,今天本雅明說的謊言比例相當多,他在隱瞞什麼,卻又沒有刻意掩飾這份“欺騙”,在言語間刻意留下了足以讓她觀察到的疑點。
他就像是在刻意催促她疏遠、警告她保持對本雅明的疑心,但是現在他又顯得搖擺不定,鏡片後的眼睛不再明亮。
“你相信我嗎,艾絲特?”本雅明這樣問道,“你願意給一位‘欺瞞導師’以信任嗎?”
艾絲特的眼睛微微放大,轉瞬間卻又變得平和,她握住了本雅明伸來的右手。
本雅明的體溫竟然比她還要低些,至少他的手很涼。
“你今天說了很多虛假的東西,但我更好奇背後隱藏的真心,如果你需要的只是這一份信任,那沒有關係。”
本雅明僵硬地牽着艾絲特的手,靜止得像塊石頭:“好奇可能會殺死你我。”
“但是你已經知道是哪座旅館了,就在——”
“對,我知道,”本雅明迅速打斷了艾絲特的話,“我們這就離開。”
他手上忽然一用力,將艾絲特拉向自己身旁,在她稍微失去重心的那刻,本雅明的另一隻手已經把住了她的肩膀,帶動着艾絲特轉了半圈。
然而這並不是舞步的開場,在兩人的身影從屋裡消失之前,本雅明往客廳的窗戶望了一眼。
下一秒,他偷走距離,帶着艾絲特離開了這棟“安全屋”。
窗外的烏鴉不滿地用喙叨在玻璃上,發出了一陣乾癟的“篤篤”聲,但它不能進屋,由於“本”的任務特殊,其餘阿蒙是有着接觸限制的,其中甚至包括住宅範圍。
“本體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竟然沒有直接捨棄‘本’身上的任務?隨便換個誰都可以主持這件事情,爲什麼非要是他?”
烏鴉低聲抱怨起來,但沒有等待多久,它環顧四周一圈,便縱身展翅飛入夜色間。
景色飛快轉換,本雅明多次更改了位置,跨越大半個普利茲港,艾絲特與本雅明落在旅館的天台上。
還沒等艾絲特站穩,本雅明就已經鬆開手,走向天台的邊緣,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艾絲特壓下眩暈帶來的少許不適:“謝謝,我……”
本雅明卻又一次打斷了她,俯瞰着遠處的碼頭:“你帶那個男孩上來,我直接帶你們去貝克蘭德。”
艾絲特沉默地點點頭,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本雅明,這才走向天台邊緣。
直到她的身影從旅館的天台上消失,本雅明才緊皺眉頭回過身來。
他的右手捏在圓形鏡片的外緣,他總感覺它仍然模糊,好像還是沒有擦乾淨。
那個討厭的分身沒有追過來,本雅明能確認這點,如果對方接近,他不可能毫無感知。
是因爲我改變了態度?還是因爲本體留下了對不同情況的指示?
本雅明的臉色冷漠到沒有情緒,他只是安靜地盯着空曠的天台,然後點了點圓形鏡片。
淡淡的紅茶香氣從他的鏡片裡涌出,熱量在鏡片上留下白霧,本雅明眼底的晦暗卻漸漸沉澱,變得明亮。
那陣帶着熱度的氣味飄散在晚風裡,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