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讓你和我一道離開京城, 你當如何?”
這一句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照進了柳意之黑漆漆的心底, 讓她雀躍不已。
先生這般說, 定然是喜歡她的罷?她擡頭, 眼眉彎彎地看向公儀簡, 那情不自禁地微笑着的模樣兒, 看得公儀簡心中亦是高興。
柳意之笑道:“先生爲何想起要帶我離開?老太太和老爺他們必不會讓我走的。”
先生會不會說,帶她走,是因爲喜歡?
公儀簡摸了摸柳意之的頭:“公儀家門下的規矩是不得摻和別人的家事, 故而我能護着你,卻不能管你的家事。如今你也算是我的弟子, 總不能叫你給別人欺負了去。”
柳意之心間冒出的喜悅驀地被澆熄了一大半, 原來, 原來如此。原是她自作多情了罷?
柳意之看向公儀簡,半晌, 方纔搖了搖頭:“先生雖不能管我家事,只我得先生真傳,又豈會當真讓人欺負了去?先生放心,子持心中有數的。”
公儀簡的神情凝了一凝,身子亦僵滯了一瞬, 但他並沒有說話, 只是點了點頭。
柳意之衝公儀簡笑笑:“先生的愛護之意我是曉得的, 只是我不甚放心哥哥和弟弟, 總是要看到他們二人往後的日子無恙, 我才放得下心。”
其實這個話兒,在公儀簡看來是極爲不能理解的。在他看來, 柳意之是柳意之,柳璟是柳璟,柳玦是柳玦,每個人要走的路不同,每個人的選擇不同,他們自然知道他們往後該如何,也自然有手段獲得其想要,除去所想除去的。
就像他,不管和他同在師門下的師兄弟們或是家裡的兄弟姐妹遇到如何的艱難險境,他從不會擔憂,因爲他們自個兒會將事情圓滿解決。
然此時見柳意之如此抉擇,他亦不多言,只是點了點頭。她既然不願離開,他便也留下。
如此而已。
柳意之想着夢中的情景,心裡有些發憷,但她還是要將事情弄清楚。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時光被戳成了了篩子的時候,似乎只是一瞬,秋天便已到來。想起前世之種種,柳意之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默唸了許多遍清心咒,方纔尋了個空隙去尋柳璟。
當她看到柳璟的時候,柳璟正攬着煙色吃酒,做出了紈絝子弟的浪蕩模樣。
見到柳意之時,他神色頓了一頓,放才斂起了臉上狎暱的笑:“你來了。”
柳意之點點頭,卻見柳璟苦笑一聲,高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說着便拍了拍煙色的肩,示意她出去:“給大姑娘也拿一副酒盞來。”
柳意之定定地看着柳璟,不曉得在想什麼。而柳璟卻顯得有些苦悶:“我曉得你爲何而來。”
他神色頹唐,臉上泛起的笑帶着絲絲冷氣與荒蕪:“我和她的事,你都曉得了,這原本就在她的算計之中。”
說着,他又給自己猛灌了幾杯酒。柳意之上前,緊緊地將柳璟手中的酒杯奪下,渾身泛着的冷氣讓柳璟亦察覺到了幾分。
她低下了頭,看着柳璟:“告訴我,爲什麼。”
柳璟定定地看着柳意之,見她執意追問,卻扯開了嘴角笑:“有個什麼緣由?不過是男歡女愛罷了,你年紀輕輕,懂得什麼。”
柳意之雙目如炬:“你想要什麼?”
她的笑容驀地有些古怪,心中的野獸在瘋狂地怒吼,企圖肆虐一切:“若你是這般模樣,哥哥,不用別個,我第一個殺了你,再自殺向黃泉之下的母親請罪。別看我的年紀小,說出的話卻是算數的。哥哥,你可以試試。”
柳璟別開了目光,臉上卻滿是彆扭的神色。
而柳意之卻對着他,冷冷地,卻循循善誘:“哥哥,若是你告訴我,你想做什麼,我便是站在你這頭的。不管你做什麼,我們始終是親兄妹,若是我不幫你,還有誰能幫你?”
柳璟心尖兒一顫,頭便歪在了柳意之的肩上。外頭傳來了從容的腳步聲,一聲聲,像是走在人的心尖兒上。
柳璟卻慘然一笑:“我想要什麼?這話兒問得好吶!我喜歡太太,卻不能和太太正大光明地在一處,你覺着,我想要什麼?”
他驀地直起了身,將桌上的酒盞盡悉掃在地上,雜亂的破碎聲混着雜亂的碎瓷吃食,一片狼藉得如同人的心境。
柳璟的聲音中帶着無限的落寞與頹唐:“子持,你會覺着我瘋了是不是?竟然罔顧人倫喜歡上了繼母。可我只有這一顆心,這顆心只能給一個人。我的心都丟在了她身上,叫我能如何?年齡是什麼?人倫是什麼?通通都是屁!”
他說着,眼淚便從眼眶中溢出來:“可她,她卻要因那勞什子人倫和我了斷。我離不開她,子持,我只喜歡她。”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柳意之漠然,站在彼處看着柳璟的時候,屋內的光線一暗,煙色已領着劉夫人前來。她的臉上沒有了往昔的溫和可親,只有一絲落寞與苦澀。
而她將將在外頭聽見的那一切卻很是讓她滿意,他對她是真心的,這便是好的。
然而此時此際她的聲音聽上去卻有些氣急敗壞:“往日裡我是如何教導你的?在這府裡,多說一句話兒多做一件事便極有可能行差踏錯,往日裡我的話兒你全當了耳邊風不成?若是叫人拿住了把柄,你可怎麼樣呢?你讓玦哥兒和子持怎麼辦?”
而此時柳璟卻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將劉夫人緊緊地攬在了懷裡:“我不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別,別離開我。往日裡你說的什麼話兒,我只記得你我初次在一處時,你說愛我。你怎麼可以就這般輕易地反悔?”
劉夫人當即掙開柳璟,給了柳璟一巴掌:“你如何當着子持的面兒說出這般混賬話來?虧得你還是爲人兄長的,往日裡的教養都去了何處?”
柳意之冷冷地看着,內心狂怒的猛獸瘋狂地怒吼着叫囂着要爆發:“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這一切就結束了!”
柳意之略微搖了搖頭,殺了她,她的聲名、她阿孃的聲名、先生的聲名皆會毀於一旦。柳意之聲音冷冷的:“夠了麼?”
隨即她又冷笑一聲:“好一對癡男怨女!我的好太太,我的好哥哥。”
她淡淡地轉身,也不看劉太太一眼,就往外頭走去。隨着她的離開,在屋子裡飄散着的,是她的聲音:“此事我不會說出去。你們,好自爲之。至於我的好太太,你若再幹涉我的事,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讓你到黃泉之下去見一見我的母親,讓她看看,她所謂的摯友是如何骯髒醜陋。”
她的背影,和阿限的一模一樣,劉夫人癡癡地看着,良久,方纔喃喃道:“阿限,我一定,一定會得到你。不管是誰,就算是閻王,也無法阻止。”
柳意之走出了書香閣,腦海中,柳璟的頭擱在她肩上時小小的聲音在響起:“太太並非你我想的那般簡單。這些日子以來,我看得清楚,不管你我如何抉擇,她總能讓事情變成她想要的那般。我不曉得她的秘密是什麼,只能將計就計,尋機會將她除去。老太太和老爺對她的信任,已超乎你我的想象。就好像他們本是一個人那般。”
柳意之的步履從容,卻感覺,像是有一隻巨大的眼睛,那隻眼睛比什麼都大,還在冷冷地,帶着惡意看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而她所經歷的一切,就像是別人想要她經歷的一般!
一股子寒意裹挾着秋風拂過了她的身軀,讓她忍不住打了寒顫。她閉了閉,想起柳璟被劉夫人逼成了如今的這般模樣,狂怒之氣再沒能壓抑得住。現下的她,只想毀滅!什麼柳府!什麼劉夫人!通通的都該死!都該毀滅!
只是,柳璟告訴過她,他已有了計劃,讓她莫要輕舉妄動。可前世的柳璟也是在今年就定了親,明年成婚,成婚後孩子將將出世,他便殞命黃泉。
不,她絕不能坐以待斃。
柳意之心中打定了注意,又在外頭吹了會子風,便平靜了心緒,仔細思想劉太太最爲在意的是什麼。只是她不管如何思索,都發現半點線索也沒有。
她不知道,不知道後頭還有些什麼事兒。唯今之計,只能靜觀其變。
柳意之一回到柳府裡,沒有看到公儀簡,便將牆上的琴取將下來,靜靜地彈奏着,企圖平靜內心的思緒。
繡春、玲瓏、紅香三人得了柳意之的吩咐,只讓她們手下得她們信任的人盯着劉夫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秋天的落葉總是在風中打着璇兒,最終不甘地落下,就如同柳意之,只能如此枯等着,等着劉夫人露出她的弱處。
自從當日公儀簡提出帶柳意之離開,柳意之沒有答應之後,公儀簡再沒有提出來過。他時常看着柳意之,和柳意之一道兒烹茶爲樂,又或者練字,又或者描畫丹青,又或者操琴奏高山流水。柳意之對着公儀簡本是情意綿綿的模樣,卻不敢流露絲毫。
然而她心下卻是想得明白,若是,若是當一切都過去之後,她還留有一條性命,她便要告訴她家先生:“我心悅你已久。”
柳璟定親之日,是在冬天,紛紛揚揚的大雪跟不要錢一樣的使勁兒往下落,同時,邊關傳來加急線報,說南國已調兵遣將前來攻打北國。
當初因皇帝被刺殺護駕有功的孟長錦此時總算是有了用處,他被遣派去了邊關打仗。
他走的這天,前來看望了柳意之。他說:“此去經年,不曉得是否還能回得來。與貴府上三小姐的婚事,我已推辭。若是我能安然無恙地回來,你可願嫁與我爲妻?”
他說這個話兒的時候,公儀簡正好從外頭回來。他聽見這個話,當即就黑了臉。柳意之看到公儀簡,心下高興,便想問她家先生,昨兒說好的一起做叫花雞還算不算數。故而她來不及回答,只盈盈一笑道:“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千萬小心。”
只說得這一句,她又轉頭看向了公儀簡:“先生,千山已經買好了野雞,昨兒說好的今天做叫花雞,還算數麼?”
公儀簡淡淡地看了看二人,似笑非笑道:“自然是算數的。”
說着又對孟長錦道:“你也一起罷。”
說着,便對着廊下的鸚哥兒打了個手勢。鸚哥兒飛走,再回來時千山便拎着一隻野雞,跟隨着公儀簡。柳意之跟在公儀簡身邊兒,嘁嘁喳喳的說着話兒,彷彿永遠也說不完似的。公儀簡間或應兩聲,孟長錦則一路上充當勞力,幹這幹那的。
及至三人從做叫花雞、吃叫花雞,再到分離時,孟長錦對柳意之無聲地啓脣,那個口形是:“等我。”
柳意之還來不及回答,孟長錦便已經離開。
他走了,柳意之轉頭:“先生。”
只是話音落下,卻發現身邊兒已沒了人。等回到綠卿小苑後,柳意之仍舊有些不大明白:“先生,你如何不說話?可是我哪裡惹你生氣了?”
公儀簡原本坐在椅子上,聽見她的話兒就轉了個方向,不理她。湊是不理她。
柳意之不明所以,公儀簡心中卻在暗道,想必子持不離開,必定和這個孟長錦有關係。柳意之見先生不把她搭理,頓時便覺着悲從心來。
孟長錦走了,繡春、紅香、綠玉雖說是看着劉夫人那邊兒的,卻仍舊沒有什麼消息。劉夫人和柳璟的事情,她是無論如何都要掩蓋住的。
敵人就像是被鐵通一樣護着,而她家先生也開始不把她搭理。難道她就是那天煞孤星,活該孤獨一生的?
柳意之心下難受,便衝着公儀簡走過去,在他身後抱住了公儀簡的腰:“先生。”
她想着,即便她家先生只把她當做孩童也沒有什麼的,只要她喜歡她的先生,只要她的先生現在是她的,那便足夠了。
她將臉靠在公儀簡的背上,輕輕地蹭了蹭,閉上了眼。
公儀簡頎長的身子驀地僵滯了一瞬,他放下茶杯,眼眸看向地面,腦子裡回想起孟長錦微微笑着和柳意之說話兒的模樣,突然聲音澀然道:“他問你可願嫁他爲妻,你爲何不答?”
柳意之聞言,微微一愣,原來先生竟是因爲此事而不搭理她麼?她的心上,像是一片黑暗的荒原中開出了一朵兒小花。
“我那時不答,是因那答案必定不會是他想要的。表哥就要奔赴戰場,我不能助他,卻也不能害他。我不答,他心中便會留有一個念想,他會盡最大可能活着回來。”
她的頭在公儀簡的背上蹭了蹭,公儀簡心下了然,臉上的神色方纔微微好看了些。不曉得爲何,他每每看到孟長錦時,心下便不那麼舒坦。好像,好像他真的會將柳意之搶走一般。
那種情緒是陌生的,陌生得……
柳意之的脣角帶着笑,先生這般說,可是吃醋了?但她不敢將這句話就這般問將出來。畢竟她也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問出這話兒來卻有些奇怪,但……但好像也不是那麼奇怪,別人家十二歲的女孩兒嫁了人的也有。
京城連着好幾日下着紛紛揚揚的大雪,而孟長錦並朝中的幾位將軍卻要開拔去往邊關打仗。皇帝親自帶人在紫禁城外爲衆位軍士送行,同時柳意妍進了宮,去到柳明儀的身邊兒。
三日後,宮中便有聖旨傳出,賜婚柳意妍和太子,等柳意妍及笄之後便成親。柳意之聞說此消息時,心下略微一思量,便曉得這是皇帝在籠絡柳家,而他完全可以再等幾年,等到柳意妍及笄的,爲何,爲何這般早就……
想必,想必是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柳意之想起了當年,當年她阿孃一死,柳明儀便從貴妃晉位爲皇貴妃,如今,如今又是爲何?
她的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又不曉得那是什麼。自柳意妍被接去柳明儀身邊兒教養之後,柳意妍並未一直在柳明儀身邊兒,而是和皇子公主們一道兒住在皇家的行宮裡,由宮裡的嬤嬤教導宮中的禮儀規矩。
平日裡她還是和往常一般要去書院裡讀書的。
到了年關將近之時,書院裡放了假,柳意之每日裡仍舊要早起晨昏定省。這天柳意之照慣例去見了劉夫人,便沉靜地要離開,而劉夫人卻讓身邊兒的丫鬟都退下。
她神情溫和地看着柳意之:“子持,你可是還在與我生氣?你便是再生氣,也該多去看看你哥哥。他是如何待你的,不用我和你說你也曉得。往日裡我待你的好兒你不記得也就罷了,卻不該也這般用冷刀子戳我的心窩子。”
她說話兒時,神色中似乎有幾分哀憐,柳意之淡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只是低着頭,冷冷淡淡地道:“太太言重了。子持怎敢不孝,對太太言語無狀?哥哥一時糊塗,還望太太能高擡貴手,放哥哥一條生路。”
劉夫人看着柳意之,憐憫地搖了搖頭:“你到底不懂。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句詩聽來傷悲,卻沒有幾個人曉得其中的情深意重。情,向來不知所起,卻能一往而深。你哥哥他愛重我,我亦愛重他,我們又有何不可?”
柳意之扯脣,低低地笑開:“愛重?有何不可?”
她擡頭,目光如炬地看着劉夫人:“我只知,愛一個人,則爲之計深遠,而非罔顧其聲名性命。若是此事叫別個曉得了,你讓哥哥當如何?”
劉夫人似笑非笑地盯着柳意之:“愛一個人,則爲之計深遠?你說得倒是好聽。你們柳家人,都是這般口是心非的麼。”
她終於卸下了往日的面具,嘲弄道:“你們柳家的人,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先不說你,往日裡我自認沒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你是怎麼對我的?竟然躲進了公儀簡的綠卿小苑逃避我!還三番兩次地讓璟哥兒提防我。璟哥兒呢,明着和我山盟海誓做出那副深情的模樣,背地裡不知道怎麼樣呢。”
柳意之只是嘲諷地看着她,不再說話。和劉夫人,她自認沒什麼好說的。劉夫人這樣的人,總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是應當應分的,又有什麼可以爭論的?便是此時爭論贏了,於她,又有何益?依舊什麼都改變不了。
而劉夫人此時卻站起了身,逼近柳意之:“你可知道,你那個好父親他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