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簡擡眼,雙眼靜靜地看着柳意之。柳意之垂了眼眸,看了看自個兒那沒留指甲又纖細柔弱的手頓了頓:“先生,我今年七歲,正是……正是換牙的時候。”
對“大閘蟹”“長者賜”什麼的,實在有心無力。
公儀簡見柳意之將將還羞得垂下了頭,着實沒想到柳意之就這般說將出來。他“嗯”了聲,方纔點頭,不再說話,自家飲了一杯酒,便看也不看那大閘蟹了。
柳意之趁空兒便略微頷首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欲請教先生。”
“何事?”
柳意之咬了咬下脣,手指緊了緊道:“今日綠玉館裡張嬤嬤被打發走的事兒,先生可有耳聞?”
公儀簡併未說話。柳意之想着公儀簡這般飄逸絕塵的模樣兒,覺着他不像是愛管閒事的,想必就是聽說了此事也不會詳細詢問,故而大概只能曉得有這麼件事兒。故柳意之就將她大哥柳璟如何處置張嬤嬤的事情說將出來。
“先生,這般……是對的嗎?會不會過於殘忍了些?但我在看到張嬤嬤被打得皮開肉綻時,心中卻是快意的。”
因爲在看到張嬤嬤的慘狀時,她想起了往日裡她做什麼張嬤嬤都要攔着或者插一手兒,做什麼都不讓她如意。譬如她大哥柳璟給她買了她喜愛的吃食來,她還沒來得及動,張嬤嬤便先拿去了。還總是替她向太太要東要西的,東西其實也沒到她手裡。
更甚的時,張嬤嬤還總將她平日裡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柳老太太和柳明源、劉夫人。這讓她覺着是痛苦的,她就像是一個沒有穿衣服的人,被暴露於人前,全無半分秘密而言。
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中。稍有不慎,便極有可能被列爲棋子。或者,她從一出生,便已經成爲了棋子。她能做的,只有讓自己不成爲棄子,而是成爲在棋局勝出後還能被安安穩穩地擺在棋盤上的棄子。
劉夫人讓她藏拙,是爲避免她成爲最先犧牲的出頭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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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些話,她並不能對眼前的人說。她只想知道,她對劉嬤嬤所做的,是錯的嗎?她這般對她,是否會太殘忍?她是否就可以爲自己的情緒、或者自己所想所要的不擇手段?她急需一個局外之人來告訴她,或者說,她急需要審視,也需要肯定。
她需要有人對她說,你做得沒錯。同時她又在自我懷疑,她真的沒錯嗎?
柳意之此時雙眼直視着公儀簡,她微微地側着身子,以便能更好地聽取公儀簡所說的話兒。
“何爲對?又何爲錯?”
清風拂過,公儀簡不鹹不淡的話飄逝在空中,卻砸在了柳意之心裡。
何爲對?何爲錯?柳意之一時愣住,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從來都是聽人說,聽柳家人說,聽書中的聖賢人說。
可別人說的,就該是對的?對錯到底該如何評判?
半晌,柳意之澀然道:“我,我不知道。”
公儀簡清俊的面容上驀地添了些悵惘,他淡淡道:“世間本無對錯,只在人心如何取捨。或許你覺着對的,在另一人看來卻是錯的。別人看着對的,或許你卻覺着是錯的。”
“先生……”那,答案到底是什麼?
“因世間人的行事,本就是遵從於他們的本心、切身利益的。比如先賢聖人對君主遊說“仁愛”,是爲讓窮人過得更好,同時也讓君主的國家更爲安定。這只是爲達到讓朝堂安定、國中無亂、尊者無險的目的。”
“那既然如此,對錯又有何用?先生,先生又是如何斷定對錯的?”
“凡事只憑本心罷了。”
柳意之曉得公儀簡說的話是個什麼意思,但她卻更迷茫了。若是隻憑心中所欲來行事,那……豈不是很孤獨?
柳意之雙眼望向公儀簡,見公儀簡仍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心中驀然地就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的女子愛而不得,她的身邊也沒有可理解她的人,她的孤獨,也是雲淡風輕的,只是與公儀簡的平靜不同,她的,帶了慷慨赴死的絕望。
“這個世間,我不奢望能被人懂得。既然得到了我想要的,便是死,又有何妨?”這句話莫名其妙地變在柳意之的心底響起,如同被鐫刻在心底一般,痛苦着,掙扎着,無奈着……還有,不甘。
柳意之頭有些發暈,公儀簡則將茶葉放在將將舀起來的沸水中煮,隨後斟了兩杯,其中一杯放在了柳意之眼前。眼下,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雖說沒人教過柳意之,但上茶送客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眼下顧不得心底那些個忸怩,柳意之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輕輕放在桌上道:“先生前兒在當鋪裡買的玉佩,原不是真的。這個纔是。想必先生是喜歡這玉的,我年紀小八字輕也壓不住它,不如送與先生。”
當初孟夫人將那玉佩留將下來之時,就告訴過柳意之,那玉佩一代傳一代,爲了防着有人對這玉佩的覬覦,就用弄了塊子好玉料照着真的打了個假的。故而這玉佩一直在柳意之手中,從未丟過。
只是在經過張嬤嬤一事之後,柳意之便不願再將玉佩留下了。
公儀簡也不說別的什麼,只隔着嫋嫋茶香問她:“捨得?”柳意之頷首:“美玉當贈君子。”
公儀簡略微點了點頭,柳意之不好再打攪,便請辭離開。
路上繡春跟在柳意之的身後,有些不明所以地問柳意之:“姑娘爲何……”
那畢竟是孟夫人留下來的,傳承數代。
柳意之擡頭,看了看回廊外開得正盛的海棠,啓脣道:“不過是死物,值得些什麼。”
本就留不住的東西,倒不如送出去來得乾淨。
繡春點頭,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來寬慰柳意之。她是從小就跟在柳意之身邊兒的,看着她怎麼從一團奶娃娃長成這七八歲的模樣兒,其中多少苦楚她也曉得。
別說別的什麼,就是那塊兒玉佩,因其玉質晶瑩剔透色澤美麗,又流傳着一個動人而美麗的傳說,便有多少人惦記。就是柳明源和張夫人,曾經都曾委婉提過。
然而她更不明白,柳意之爲何不給柳家的人卻要給一個將將才見面的人。她不曉得的是,柳意之真的只是將那玉當成死物而已,她可以自己給人,卻不容得別人來搶。若是開了這個先兒,讓她的東西給人搶去,只會將她自己陷入一個軟弱可欺的境地。
其實柳意之想過將那玉佩給柳璟,但柳璟不要。給柳玦,柳玦年紀小,這樣對他不是愛護,而是傷害。
繡春跟着柳意之笑道:“虧得有大少爺和太太出頭,咱們院子裡總算是清淨了。”
柳意之點頭不語。回到綠卿小苑,柳意之用過膳後邊在燈下看王摩詰的詩集,晚間待中丫鬟媳婦子等都睡去時,繡春再三地勸了柳意之,柳意之方纔讓繡春鋪了牀劃了消息服侍她睡下。
待繡春給柳意之掖被角之時,柳意之方纔用只有她們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問她:“可有被人發現些端倪?”
她問的,是劉嬤嬤一事。
繡春搖了搖頭鄭重地回道:“姑娘放心,盡在姑娘掌控之中。”
柳意之閉了閉眼道:“去睡下吧,凡事小心。”
繡春點了點頭,笑道:“姑娘放心,我省得。”她將畫綾帳放下,滅了燈,方纔出門,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方在外間兒睡下。一閉眼,就彷彿能看到劉嬤嬤她們一家子。
她在心底暗道:“不能再讓你拖累姑娘。出去了總比在這府裡好,莫怪我和姑娘。不是姑娘心狠,你在這府裡妨礙姑娘不說還容易惹事。走了,就別再回來了。”
這廂柳意之在繡春睡下後邊蜷縮成了一團。她睜着眼,透着微光看着綾賬,良久,放才閉眼睡了
翌日柳意之便去了在柳府內另外弄的一個院子設的學堂。柳家長房的大少爺柳璟、二少爺柳瑀,二房的大少爺柳瑞、二少爺柳璋,他們年歲差不多,故而在皆坐在左邊的桌椅上聽公儀簡授課。
大姑娘柳意之、二姑娘柳意如、三姑娘柳意妍便坐在右邊。柳意之的伴讀丫鬟就在旁邊坐着,只等着柳意之一有吩咐就好辦事的。就是柳意如和柳意妍二人有些什麼事兒也可吩咐得她們。
柳玦因年歲尚小,只在劉夫人跟前兒養着,另請了別的人來教她識字不提。
公儀簡教授柳璟等人做文章的時候,柳意之這邊這三個六七歲的女孩兒有時也聽聽,橫豎都是聽得懂的。等到公儀簡教柳意之等三人柳璟他們學過的東西時,他們也聽,因爲公儀簡總能引經據典講些其他的內容。
大多數公儀簡所教大家都是沒學過的,故而大家在一處聽講也不覺着混亂,只是柳璟他們年紀大些的便理解得透徹些想得深些,柳意之、柳意如、柳意妍她們便想得淺近些。
公儀簡所授的課業,非但有經史子集,還有音律的鑑賞、兵法、書法、縱橫術、丹青、古琴、棋藝。
其中古琴本不是必須的,但公儀簡說古琴能讓人修身養性,只有心靜了,才能在面對一應事物之時遊刃有餘。
自柳意之將玉佩給公儀簡後,公儀簡也並未說什麼,只把柳意之和其他學生一樣的對待。
時間不知不覺就上學中度過,柳意之在課餘仍舊和柳意妍、柳意如去柳老太太房裡請安,只是柳老太太並未給她甚麼好臉色。
反倒是劉夫人,時常吩咐廚下給她燉燕窩粥、弄一些新鮮的野味。柳璟這些日子一如既往地好學,常常看書誦讀,或是練字作畫。柳意之在閒暇之餘也去劉夫人房裡和劉夫人說話兒、教柳玦誦《三字經》或是看着他練字。
時間悠悠易逝,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四月,人間芳菲已盡時節。這天清晨,柳意之將將起來洗漱過,又讓閒夢給她梳了頭,便有小丫頭子鈴兒跌跌撞撞地跑到柳意之房外。她雙目圓睜,瞳微微散開,看上去很是恐懼的模樣。
繡春正要說鈴兒莽撞的時候,鈴兒卻一把拉住了繡春的手。柳意之看着鏡中人臉兒白白五官精緻,聽到的卻是鈴兒飽含恐懼的聲音:“人,人,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