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毀了容的柳意之必定更加讓人歡喜不起來了。就是一向喜歡柳意之的太太指不定也……
想到此處,表面仍舊笑意盈盈的柳意如就往柳意之身邊兒靠去。她的雙手又往柳意之身上撓去,還一邊兒撓一邊兒撇了撇嘴角道:”罷喲!”
她轉頭看向柳意妍:“聽聽你大姐姐這是說的什麼話兒!咱們不過是想白看看開開眼界罷了,她卻當我們是要去搶劫的呢。”
說着,也不管柳意之的推拒,和柳意妍的雙手一道兒伸向了柳意之的胳肢窩兒撓:“我們再是不懂事,也曉得君子不奪人所好呀!”
柳意之一邊兒推拒一邊兒癢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罷了罷了,橫豎不管我怎麼說都是個錯兒,凡事只聽妹妹們的罷。”
她話音剛落,柳意如瞅準了時機就裝作一個不注意把柳意之往那尖角上推去。只見柳意之驀地就倒向那尖角之處。她的臉會劃過那個角,她的臉會被劃花,她會毀容。
柳意如則裝作很是驚訝擔心的模樣和柳意妍一道兒驚呼出聲:“大姐姐!”
房間內衆人皆看向柳意之,特別是柳璟和柳瑀二人都呆在了當場。等反應過來他們立馬奔向柳意之想接住她,奈何距離略遠,都不大來得及了。
說時遲那時快,柳意之聽見叫聲腳就往外動了一步,臉兒也往外偏了一偏。正當她以爲要摔倒卻不至於毀容之時,整個人就如同那離巢的燕兒一般撲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鼻翼間纏繞着的,是不知道什麼樣的香味兒,煞是清新好聞。這般好聞的味道,絕不是平日裡的薰香。且如今用香來薰衣裳已被清流說成了庸俗之舉,故而柳家柳意之這一輩的小孩兒皆是不薰衣裳的。
柳意之低頭,只見扶在她手臂上的手指骨修長,指甲修剪得極爲乾淨。
是公儀簡接住了她!
只聽見屋內衆人一片吸氣聲,柳意之仰頭看時,卻見公儀先生面如冠玉,眉目間卻盡是雅緻的溫和。他便是不笑,也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可有甚大礙?”他聲音低沉而有磁性,煞是好聽。
柳意之扶着公儀簡的手站好,方纔放開對着公儀簡行了一禮有些羞愧地紅了臉。她低着頭道:“多謝先生援手,我,我無礙。”
一時間房內只有他們二人的聲音。公儀簡走到了上首,柳意之有些怨怪地看向柳意妍和柳意如,柳意妍帶着歉疚對着柳意之笑了笑,柳意如只是向柳意之吐了吐舌頭。
竟然叫柳意之避了過去!柳意如俏皮的模樣兒下一個小人兒在氣急敗壞地叫罵,她柳意之憑什麼,憑什麼總是運氣這般好?
大哥和柳意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和她不是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她也不能改易的。可二哥哥呢?二哥哥不過和她一樣,都是姨娘生的,太太也不見得對他有多好,如何連他也擔心起柳意之來?
且還有公儀先生,那般風度翩翩雅人深致的先生,竟然也助了她!
待衆人坐好之後,本來在“捭闔”之後,是要講《論語》的,但公儀簡說先講《中庸》。中庸有三層意思,一是中不偏,庸不易。指人生不偏離,不更換自己的主張。二層意思則是中正平和。即應克己,喜怒哀樂等情緒不應太過。三層意思則是既要有自己所長,又要在其位謀其職。
其中《中庸》的理論基礎“天人合一”以及具體內容“三達德”、“五達道”並未細講,只是着重強調了克己,細細講訴了何謂中正平和,以及喜怒哀樂不可太過等。
聽到公儀簡講學的側重之後,之前還哀嚎着做文章不易的柳瑀和柳璋都有些不甚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低了頭。柳意之和柳意妍則羞紅了臉,覺着公儀簡必定是因將才的事情在委婉訓誡。
而柳意如更是臉上通紅,這個紅,有不好意思的緣故,也有氣惱的緣故。她甚至還在想,爲麼你們這些人都護着她呢?她有什麼好?我有什麼比不上她的?
在講過中正平和之後,公儀簡又略微提到了“天人合一”,說“天人合一”乃是合一於至誠、至善,達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的境界。
而柳意如聽到這些則更是覺着諷刺,在柳家,還談什麼“至誠、至善”呢?人人都帶着面具活着,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一不小心,指不定就將把柄落於人手了,“至誠、至善”,那是個啥?
而柳意之也有些疑惑。先前公儀簡還講過了“捭闔”之術,那本就是玩弄人心的,如今又講“至誠”“至善”,豈不是自相矛盾?且人若真是“至誠”“至善”了,保不齊就落入了人家的陷阱,到時候還不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公儀簡在講授完後,讓衆人有疑問皆可說將出來。柳二老爺的嫡子柳瑞是個心直口快的,便將此疑問說將出來。
公儀簡讓他坐下後方負手如同睥睨於衆生一般問道:“爾等豈不聞‘大智若愚’?至誠、至善,乃是講的一個人的品性,一個人的品性好了和一個人的智慧有什麼關聯?”
公儀簡只說了這兩句話,衆人皆低下了頭。確然如此,一個人是否向善和智慧有什麼關係呢?柳意之恍然大悟。一個人並不會因爲他的品性變好而成爲一個愚人,一個愚人也並不會因爲其品性不好就成爲智者。
通俗點來說就是,至誠至善不是你落入別人圈套的藉口,你鬥不過人家,只是因爲你太蠢,如此而已。且說人要達到至誠至善的境地,並非就要傻了吧唧的往人家的圈套裡鑽。
隨後,公儀簡又列舉了許多智計過人同時又能兼濟天下的聖人。他講學之時妙語連珠,時而嬉笑怒罵,時而冷嘲熱諷,歷史名人在他口中不再是令今人崇拜的前輩。他們有過人之處,亦有其不可忽視的短處。
而通過公儀簡的講學,柳意之也曉得,公儀簡特特地先講《中庸》之皮毛,並非就是爲了她將將差點被推倒,而是單純地對她們適才之舉的不贊同而已。
回想起適才玩鬧之始末,柳意之便愈加認同“喜怒哀樂”等情緒不宜太過。將將差點把頭磕向桌角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點後怕的。
確然,當某件事或者某種情緒太過時,便容易因爲過“度”而發生不好的事情。古人曾言“樂極生悲”,便與此理有幾分共通之處。
聽着先生的連珠妙語,聽着外頭的鳥語聞着花香,時光就這般在不經意之間流走。
下了學後,柳意如見柳意之有些悶悶的,便以爲柳意之看出了她的意圖,就拉着柳意之道歉,只說自個兒不大小心等語。而後她又道:“雖說是不小心,大姐姐還是自個兒當心着些。”
柳意之有些不明所以然,只見柳意如看了看柳意妍離開的方向,欲言又止。柳意如皺着眉頭,似乎十分爲難,又似乎終於做了個決定一般深吸了一口氣,對她道:“按理說,這話兒我不應該說,說出來也有些挑撥離間之嫌。然而今日之事着實兇險,大姐姐你就沒想過,這事並非意外呢?”
柳意如點到爲止,隨後走開。
其實柳意如想多了,柳意之壓根兒就沒覺着有什麼不對,她看上去似乎悶悶的模樣兒,不過是和平常一般安安靜靜的罷了。且她適才聽見先生說到“兼濟天下”時,看見先生向來只是溫和的眼中驀然就有了璀璨奪目的神采。
那會是先生所想要的嗎?若先生所想是達“至誠至信”之境,做那兼濟天下的人,那,那她想要的,又是什麼呢?
柳意之正在出神,玲瓏和紅香兩個走了上來道:“姑娘這會子且回去罷?”
柳意之點頭,玲瓏有些着急,正要說點什麼的時候,恰好被紅香拉住。紅香低着聲兒道:“這會子急急忙忙地做甚?這裡四面透風,不管是說話兒還是做事,都容易入了別人的眼別人的耳,還不小心着些兒!”
紅香說這話兒時只做出個笑着打玲瓏的模樣兒,聲音卻壓得極低。等到回了綠玉館,紅香和玲瓏兩個伺候筆墨之時,繡春在敞開的大門口守着,玲瓏方纔皺着臉兒低聲兒和柳意之道:“姑娘,今日你差點子磕到桌子上的事兒,可沒那般簡單的!旁人沒注意不曉得,我和紅香兩個卻看得清楚,分明是二姑娘故意的!她還只當咱們和傻子一般,去攀扯三姑娘呢。”
柳意之手一頓,一滴濃墨便落在了紙上,整篇文章就這般廢了。紅香將那紙拿開,又換上了一張新的,柳意之便提筆重新謄寫起來。
“你們,可看真了?”
“假不了!二姑娘去撓姑娘的時候故意往姑娘的右邊撓,順着姑娘躲的勢頭就推了姑娘一把!姑娘,這事兒咱們要不要告訴太太和老太太?橫豎太太總是對姑娘好的,老太太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必定是要爲姑娘做主的!”
玲瓏的聲音中猶自帶着些憤怒,要知道,差點子姑娘就毀容了。
紅香咬牙戳了下玲瓏的額頭道:“你還是這般急性子!要怎麼做橫豎姑娘自有計較。這般冒冒失失的,沒得白叫人得了把柄去。我倒是覺着,凡事靠着老太太和太太倒不如靠着咱自己。”
紅香這話兒說得婉轉,柳意之卻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若是真有個什麼事兒,第一個靠不住的就是老太太,太太那邊是個什麼境況兒都還是未知的。
柳意之想起了夢中的自己,因爲吃了藥而整日價病怏怏的,別人都嘲笑她說她是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太太果真靠得住麼?
太多的疑問堆積在柳意之的心頭,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審柳意如身邊兒的丫鬟懷月!
柳意之仍舊是那安安靜靜的模樣兒,她就那般靜靜地立着,靜靜地揮毫,不發一語。良久,方纔淡然而幽靜地問:“老太太說府裡的人都聽我調遣,你們且說說,誰是得用的?”
玲瓏和紅香二人面面相覷,一句話兒都說不出來。誰是得用的?誰都是老太太、太太甚至是別的主子身邊兒的人唯獨不是大姑娘柳意之的。
柳意之寫完最後一個字,擡頭望向窗外那一籠翠竹,脣角微微勾了勾:“有些事,我不願曉得便當做不曉得,卻不是我當真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