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腳步一頓,垂了垂眸,點頭道:“姑娘,我曉得了。"
柳意之見繡春點頭,心下也就放心了。繡春辦事一向穩妥,她只需提點一句,繡春就曉得該爲她做點什麼。比如將將,繡春就意會了柳意之是要她暗中查訪誰和紫兒走得比較近,那簪子和鐲子又是怎麼到了紫兒的身上,據紫兒死的時辰,誰最有可能是兇手。
此事柳意之雖然用此簡單粗暴的手法大事化了了,到底手段稚嫩了些。柳老太太說出“稚嫩”二字時,她就曉得了此時的她就該有眼色地去綠卿小苑聆聽教誨。
綠卿小苑裡頭住着的,正是公儀簡。他們的公儀先生。往日裡公儀簡教的多是學問並琴棋書畫。如今這個事,正好也該去請教請教如何耍弄手段了。
柳意之看了看繁茂的花木,深吸了一口氣。到底是將夏時節,萬物皆是生機勃勃的,何況於她?
頭腦中昏昏沉沉,這幾日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着實有些讓她承受不住。但……此行是去見那溫潤如玉的人,想必不會有甚不舒坦之處。
回到綠玉館重將衣裳理了理,又看了看有無不妥之處,柳意之方帶着玲瓏和紅香往綠卿小苑去。到了綠卿小苑之時,小廝千山就就對柳意之打了個千兒道:“大姑娘,先生曉得你要過來,正在裡邊兒等着呢。”
他本就面目清秀,渾身帶着股子稚氣不說,笑容還十分狡黠自然,像是個小猴兒一般。
柳意之笑着點了點頭,千山便把她往裡頭讓。而玲瓏和紅香兩個曉得規矩,只留在外頭和千山說話耍子。
柳意之本就疲憊的身心因着踏進了綠卿小苑而放鬆了些。她總覺着,能爲人師者,皆是讓人欽佩之人。故此對公儀簡,她心中十分尊敬。且想到夢中她的處境那般艱難,他卻會問起她,她便覺着他應是個大慈大悲的人。
故而,在柳意之眼裡,公儀簡爲人溫潤如玉又讓人如沐春風,乃其風度也。然其讓常人難相近之處,疏離之間,乃其謙謙君子之風,無所圖也。
也便是說,綠卿小苑,是柳家最後一塊兒淨土。
踏着青石板,沿着曲徑,通向那屋宇之處,順着門進去,只見公儀簡正盤坐在一張幾前,几上放着竹木棋枰。棋枰上黑白兩色棋子交錯,只是烏壓壓的一片都是黑子,白字只獨有數十顆存活。
而此時的公儀簡看上去意態閒適,五官精緻臉孔俊逸,着實是賞心悅目。只是大多世家子長相皆是極好的,又因家學淵源,舉手投足都是文雅的,柳意之年紀雖小,見過的人卻都不俗。故而此時此際見公儀簡比之那些世家子弟更多了一些隱士之風名家之度,容貌較之那些個人又更勝一籌,柳意之也不曾失態。
她立在外頭,擡起尚且還有些肉呼呼的手扣了扣門,聽見公儀簡應了叫她進去她方纔往裡頭走。見了公儀簡時她先行了一個禮,方道:“先生,學生此次前來……”
她話兒還沒說完,便被公儀簡極爲隨性地一擡手止住:“先坐下。”
柳意之聞言,便向公儀簡告了坐,在公儀簡的對面於仿唐坐具上盤腿坐下。公儀簡看着對面小小的一團兒,就想去摸摸她的頭。但此舉着實不大像是爲人師長之人所做的,故而他便只看着棋盤道:“先看看,能看出些什麼?”
柳意之聽見公儀簡這般說,便應了聲“是”就看向棋枰上的棋局。只是將將應下這話兒,便想起說話時她露出了自己的門牙。這門牙纔將將長出一半,且她這一個多月過去她又掉了別的牙,那……那牙就該是參差不齊的。
念及此處柳意之垂着的小臉蛋兒就紅了一紅。在這般光風霽月一般的人物面前,她,她,她卻如跳樑小醜一邊……
公儀簡自然是看見的,他見柳意之說完話兒欲蓋彌彰一般緊緊抿着脣,做出一本正經的小大人的模樣看着棋枰,偏生小臉蛋兒卻因着羞赧而粉粉的,就忍不住想要發笑,甚至還想伸手去揉一揉。
他的笑意達到了眼底,見此時柳意之正認認真真地看着棋局,便笑出了聲。他聲音清朗,容顏如剎那見盛放的芳華。柳意之聽見聲音,抿了抿脣,擡頭看着公儀簡道:“先生笑什麼?”
公儀簡擡手,放在柳意之的頭上撫了撫:“自然是笑你蠢笨。”
蠢笨,蠢笨,蠢笨……柳意之睜大了呀,驚詫地望着公儀簡。蠢笨什麼的,她真的有嗎?明明太太還叫她韜光養晦神馬的。先生,先生明明是在高高的神壇之上的,此時要不要這麼接地氣?
蠢笨,蠢笨,蠢笨……她真的有嗎?這般溫潤如玉還謙謙君子的先生說她蠢笨,那是真的很蠢笨嗎?
柳意之眨巴着眼望着她家先生,再眨巴眨巴,低下了頭。先生居然說她蠢笨,心好累。
話說,她不是該來聆聽教誨的嗎?不過,先生的手好長,可否表再虎摸她的頭了?她是他的學生,不是那西洋來的波斯貓,喵喵。
此時柳意之掂掇了又掂掇,着實覺着此時她要是問出句“哪裡蠢笨了”會顯得她愈加蠢笨,故而她忙起身來站在旁邊兒侍立道:“子持願聽先生教誨。”
公儀簡臉上的神情一僵,怎麼辦?他更想笑了。眼下公儀簡整了整神色,臉上仍舊掛着如沐春風一般的笑,說話時仍舊是那謙謙公子的模樣,聲音中卻帶着一股子威嚴:“坐下,怎地就這般坐不住?我往日裡叫你們勤練書法和古琴,可是當成了耳邊風?如今這點子定力都沒有。”
啊?先生生氣了?柳意之忙又坐下,一本正經地頷首,臉上又染上了緋色:“先生,子持不曾偷懶,都是練過的。只是學生修爲不足,比不得先生。”
她的聲音柔柔軟軟的,像是貓兒爪子輕輕地撓在心上一般,叫人覺着還挺舒服。公儀簡看見柳意之那認真的模樣兒,又想笑了。
此時他斂了心神,方正色道:“可看出了些什麼?”
柳意之點頭:“黑棋佔盡優勢,幾乎佔了大部分的地。而白棋卻只有數十顆子被包圍在黑棋之中,猶如四面楚歌之狀,又如在夾縫中求存。”
這話一說出來,柳意之便愣住。此時的她,可不就如這白棋一般麼?
公儀簡點頭道:“竟將這最爲淺顯的東西看將出來了。”
柳意之聞言詫異地看着已經點亮毒舌技能的公儀簡,先生怎地怎地怎地這麼這般這麼……不過看上去,好像還是溫潤如玉的模樣。
柳意之低下了頭,眼眸間染上了一些黯然。果然麼,當一個人裝傻裝久了,就成了真正的傻了。
公儀簡伸手點了點柳意之的額頭,皺眉道:“總低着頭做什麼?低着頭你就能不笨了?”
先生好犀利。(⊙o⊙)…
柳意之擡頭,還沒等說話,先生就示意她看着棋盤嘆了口氣:“再怎麼想,這會子你也是不能明白的。”
他的手指骨修長,兩根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又對着柳意之如沐春風般地一笑。柳意之已經不敢相信他的笑了,這個笑容的背後,必定又藏着……唔,不提也罷。
只見此時公儀簡將那顆黑子落在一顆只有一口氣的白子下方,堵住了最後一口氣。這就是吃。
公儀簡笑容溫柔:“敵方落子,吃掉你一顆子。你今日的所爲,便是在敵方還不曾自己將這枚子提走,你就先替人提走了。然後不痛不癢地對着剩下來還不知道敵我的棋子說,你們都乖乖地不要動。你說話管用啊,人都聽你的。”
嗯,最後她不僅損失了一子,而且還毫無還擊之舉,甚至還頗爲幼稚地……
柳意之哭喪了臉,確實好蠢。她好想擡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好想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還說什麼不讓夢中之事重演,說什麼不能因風浪之險而畏懼搏擊風浪,簡直就是分分鐘作死的節奏。
人家都說打不過就走,她打不過還要湊上去給人打,果然蠢。
“我,我,我……難不成此時我就應當想法子避開?”柳意之聲音細細的,帶着一絲絲不確定。她有些爲她的豪言壯語感到羞愧。
公儀簡深深吸了口氣,他看着柳意之,本來如沐春風的笑,看在柳意之眼裡充滿了威脅:“避開?很好。”
哦,總算說對了一句。柳意之鬆了口氣。
“你要果真避開了就別再說是我的弟子。”一股子森森的冷意爬上了柳意之的心間,她就說先生不會這麼好說話。
“那,那我當如何?眼下的形勢如此明朗,那便是還擊,只是這個還擊,白子本就沒甚優勢,眼看就要消亡殆盡,便是還擊也……也無能爲力啊。”
說到此處,柳意之是當真有些羞愧了,即便是無能爲力,她也不能,不能毫無作爲,總得拉兩個墊背的罷?
是以,這時,柳意之見公儀簡的神色越發的有些危險的,忙正色道:“那就該多拉倆墊背的?”
公儀簡的笑容此時看上去溫柔了些:“朽木總算是沒朽透。”他又擡手,幾近透明的修長手指拈起一枚白子又放在一顆黑子的尖上,道:“找出其薄弱之處,攻之。”
柳意之再看時,只覺着有好些黑棋都有些危險了。而只需要再多走幾步,兩方之勢慢慢地變化,黑方棋形自然有崩的時候。
柳意之心下意會了又意會,總算是曉得了些頭緒。
而此時,公儀簡卻正色了道:“這僅僅只是手段。今日丫鬟之死,你首先該做的,除開查出哪裡出的問題、此事是否針對於你外,還該想想能否藉此事添上一步,拉下你能拉下來的敵人。”
柳意之神色有些疑惑地頓了頓:“那這,豈不是構陷?”
公儀簡點頭,神色溫柔笑容好看:“就是構陷。”
構陷?柳意之心頭一跳,構陷,不就是將別人不曾做的事安在別人身上?讓平白無辜之人遭殃,同爲棋子,本來便同是天涯淪落人,又怎可,怎可,怎可……
此事,此事,此事……
“此事先生說得雖然有禮,然子持卻不敢苟同。爲人當以善爲本,堅守本心,又怎可平白去害無辜之人?子持雖小,卻也曉得,有些事當爲,有些事不當爲。”
她說完這句話兒後便時不時地擡頭看公儀簡,眼睫像是小扇子一般撲閃撲閃的,說的話兒卻是堅定的。她有些怕公儀簡生氣。
公儀簡見柳意之說話兒時還是秉持着浩然正氣的模樣兒,此時卻又像只小貓兒一般惹人憐愛,點頭笑道:“你已過了我的考校,往後便是我的學生了。”
他說出這話來,意思就是要教柳意之一些真材實料了。他輕易不收學生。因爲學生收對了,教出來的,是棟樑之才,是有識之士。若是收錯了,教出來的指不定就是安祿山、王莽、秦檜奸詐之徒。
柳意之再一次愣住:“那,那,那將才先生所說……”
公儀簡拂亂棋枰雲淡風輕地一笑:“自然是忽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