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你的,忽悠你的,忽悠你的……
這四個字一直在柳意之的腦海中迴盪。再回想公儀簡說這話時候的模樣兒,他穿着一身白衣,意態閒適,神情自然,語調淡淡,正是他和往常時候一般的模樣。
先生他,先生他,先生他……先生他看着分明就是一個儒雅的謙謙君子,說話兒也是極溫柔的,怎地,怎地,怎地……
他非但說她蠢笨,還忽悠她……好吧。柳意之一雙剪水清瞳望向窗外頭的翠竹,先生果然威武,胸中自有丘壑,說着說着,就把人帶溝裡了。唔,不是溝裡。柳意之心中暗暗糾正道,先生這般,本就是爲考校她的,看能否傳授真傳實學的。
“且先生本就才學過人,我在他跟前兒顯得蠢笨了些倒也是合乎常理的。”柳意之這般一想,心中就舒坦了。
眼下閒夢一邊兒打着梅花絡子一邊兒笑着和柳意之道:“姑娘不曉得,自姑娘前兒那一番作爲,總算是讓老祖宗喜歡了。我聽老太太房裡的翡翠和珍珠說,老太太見姑娘如今越發會行事了心下喜歡,覺着姑娘是可塑之才,方纔和公儀先生說了,讓他多費點子心思教導姑娘呢。”
柳意之想起離開綠卿小苑時公儀簡所說的話兒,思索了許久,方纔對着閒夢笑道:“我在心裡原本是拿你們都當親近人的。彼時母親去時我才四歲,玦哥兒也將將才出生,當時太太還不曾進府裡頭,府裡頭的下人都打量着我沒人照應不辦事恁般不盡心,常常是張媽媽抱着我去找吃的。”
柳意之說到此處時便有些傷感,一股子酸澀涌上了眼眶:“那時真真兒的是,要訴個苦都沒處訴去。只是不曉得張媽媽如何這般想不通,竟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還做出那些讓人寒心的事兒來。”
閒夢聽見“太太”二字,就閉緊了嘴。等到柳意之說完了就方纔道:“也虧得如今的太太仁慈,又是真心地將姑娘當親女兒一般看待。姑娘快別傷心,劉媽媽總仗着姑娘待她好偷偷摸摸的,是她辜負了姑娘素日裡來待她的好兒。”
話說到此處,柳意之方纔點了點頭道:“張媽媽尚且如此,就是不曉得往後,你們會不會也要學一學張媽媽來辜負我待你們的好?”
閒夢臉上的笑一僵,手上一個用力,手上本來就快打好的絡子就打了結。她又擡頭對着柳意之強笑道:“姑娘說這話兒可是傷了我們的心了。我們打小兒就在姑娘身邊兒服侍,一心一意都只爲姑娘,老太太、太太的話兒我們時刻都放在心上的,凡事都以姑娘爲先呢。”
柳意之點頭道:“我也是把你們都當姐姐看的。你們也都是曉得的,原本我身邊兒最親近的人就是張媽媽,如今張媽媽如何你們也都曉得。我是最看不得別個不守本分多嘴多舌的。”
閒夢覺着有些委屈,她們做下人的,哪裡就能做得了自個兒的主?也只好是不拘哪個主子說點什麼她們聽着就是了。本來就是沒根的浮萍任人作賤的,偏偏主子們都要她們聽話,這個要她們做這樣的事,那個要她們辦那樣的事,有誰想過她們的死活?她曉得自己卑賤,卻不願長此以往這般卑賤下去。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也能成爲主子,讓這些個人說東不能往東,說西不能往西。
柳意之見閒夢眼睫一顫,也不說些別的什麼的,她只是道:“你們素日的好我是曉得的,你們的難處我也曉得。”
說着,看几上的沙漏將將罄盡,柳意之曉得時辰到了,方纔起身在閒夢耳邊說道:“往後你們要是有些什麼謀劃,我辦得到時自然替你們周全一二。只是如今再要有人問起綠玉館裡的事,我也不讓你們爲難,只要我不讓說的事你們不說,也就罷了。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好好掂掇掂掇。”,
語罷,柳意之走向了案幾,留閒夢在原處打着絡子。她執起狼毫,懸腕落筆。因着常日裡來常常習練,如今手也不抖了,只是力道仍舊不足,是以那字也只是空有一個花架子,卻不能見其形意風骨。
柳意之站得筆直的,身量不高卻面色沉靜。她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所寫的字,心中想的,卻是紫兒之死。前幾日她到底混亂了些,也不曾往細了想,甚至還有些畏難,指望就將那些事混過去就好了。只是,到底是不能夠的。她不能這般想,有個什麼事,她不能只是想怎麼去逃避,而是要儘量想法子去清除障礙。
一旦畏難成了習慣,那此生她還有何事能成?
通過這兩日裡來柳意之的梳理,事情的真相也大概有了一個輪廓。
首先是紫兒,她是怎麼死的?有可能是他殺,也可能是自殺。
但根據仵作驗屍所得出來的結果,傷口是從上略微往下的,整個切口整齊利落,傷口深而無再次扎入的痕跡。
她要是自殺,剪子進胸口的角度應該是微微偏下,也就是從下向上微微傾斜的,且傷口應該較淺纔是。畢竟自己動手會比較害怕,從力道、內心的恐懼上而言都不應該是深深沒入。再者,紫兒往日裡柳意之也見過,這個小丫頭看上去很是伶俐,又極爲活潑可愛,故而不大可能。
如此便應是他殺或者意外。
介於氣傷口之深,室內的一應物事整齊而有條理,故而可排除意外。這是一場謀殺。
從謀殺來看,又應該又這般幾種狀況。情殺、仇殺、聽見了不該聽見或者瞧見了不該瞧的、或者代人受過。
情殺,紫兒才十來歲的年紀,故應排除。仇殺,據繡春暗訪所得,紫兒爲人活潑可愛,往日裡大家都頗是喜愛她,也沒甚仇家。且有那個氣力讓剪子的深入紫兒胸口紫兒死的那個時辰又有可能去紫兒去紫兒房裡的人不會是和紫兒一般年齡大小的。故而仇殺、嫉妒也應排除。
那麼就只剩下了聽見了不該聽的、瞧見了不該瞧的,代人受過。
若只是因爲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瞧見了什麼不該瞧的,以柳家人的習性,紫兒應當會悄無聲息地消失於柳府之中。故而,最有可能的是待人受過。
或許是有人想要恐嚇這綠玉館中的某個人,紫兒的父母,或者……她。
柳意之在腦海中想了想,昨兒將綠玉館的下人都叫來問了問,紫兒死的當晚沒有任何時間證明的人都不大符合兇手條件。故而,查到最後,證據的指向,竟然是……
柳意如身邊的懷月!
柳意之一邊兒揮毫一邊兒忖度着。懷月和她並無直接利害關係,就是紫兒和懷月也不常見的,故而她應是受了人的指使。只是,背後那人到底是想幹什麼?是想恐嚇她還是想害她但害錯了人?又或者,這只是柳家人安排的一次試煉?
便是柳意如,因着劉夫人賢良,柳意如房裡的供給都是和她房裡差不離兒的,她們本是親姊妹,又怎會……
又或者,是還有什麼是她們不知道的。紫兒和人發生爭執,那人殺害紫兒,這也是有可能的。
柳意之眼神兒中透着堅毅,原本這件事情打從柳意之當日從綠卿小苑裡出來就該完了的,但她心中有惑未解,還不曾放下。若是那背後之人果真是想要害她,她也好防範一二。
“姑娘,時辰到了。眼下姑娘該帶着琴去先生處了,虧得姑娘得了先生青眼,咱們只當是每日裡就能比別個多見一見公儀先生,哪裡曉得……”說話的正是玲瓏,她笑聲泠泠,臉上盡是歡喜,卻偏要做出拿着手絹兒拭淚的模樣。
柳意之和她們年歲差不多,只是她功課繁重,故而和她們在一處耍子的時候少。少歸少,她對玲瓏和紅香卻是和氣得很,三個人也很投緣,玲瓏和紅香遇事都很維護柳意之的。
眼下柳意之放下筆,就故意斜了玲瓏一眼,淡然道:“少裝模作樣的,還不快來服侍我過去。”
正巧紅香進來,和玲瓏兩個擠眉弄眼的替柳意之理了理身上的褶皺,又在琉璃鏡前照了照,確定梳妝打扮皆是合體的方纔讓她們二人捧着琴跟着她出去。
等到了綠卿小苑時,照着慣例只柳意之自己進了去,玲瓏、紅香兩個只在外頭和千山他們三人大眼瞪小眼。
柳意之見了公儀簡之時,到底沒忍住,就將心中的猜測說將出來。
“先生,你說這事和劉媽媽到底有沒有關係?”
公儀簡呷了一口茶,看了柳意之一眼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又怎麼知道?”
柳意之垂眸,咬着脣道:“只是我不曉得,到底是什麼事竟然要弄出一條人命來……”
公儀簡併不回答,只拿了一本書翻開來看。他見柳意之很是糾結的模樣,便擡首,順手摸了摸柳意之的頭,含笑溫聲道:“今日不宜學琴,且等明日再來罷。”
柳意之咬了咬脣,曉得自家心不靜,確然不好在此時學琴,只得頷首道:“先生說得是。子持暫且告辭,明日再來打攪先生。”
公儀簡看柳意之似乎失魂落魄的模樣兒,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曉得她心裡這道坎兒難得過去,便點了點頭,仍舊是含着笑兒的模樣:“既然心中存疑,便去查探清楚就是。”
柳意之點了點頭,再次告辭出去。
玲瓏和紅香見柳意之出來得早了些,心中疑惑:“姑娘,今日怎地這早晚就出來了?”
柳意之眼下不用在外頭裝出那副安靜又柔弱的模樣了,可讓人看上去還是安靜而柔弱的模樣。正所謂是,當你裝作一個人裝久了,你便成了那個人。
眼下柳意之抿了抿脣,安安靜靜地看了玲瓏和紅香一眼。她們兩個正是貪玩的年紀,倒不好和她們說,只道:“你們且先把琴拿回去掛在牆上,別的只聽你閒夢姐姐和繡春姐姐分派。她們要問起我來,就說我往哥哥院子裡去了。”
三人就此分道,柳意之到柳璟院子裡時,外頭的下人們見是柳意之便不曾攔着,只讓她進去。平日裡柳璟的書香閣被他管得鐵桶一般,再沒人敢將他書香閣裡的事情說與別個知道的。故而眼下院子裡這般靜,柳意之只當是柳璟正在看書,她將將進了柳璟的外屋就問道:“哥哥,前兒你說讓人去查劉嬤嬤和紫兒有什麼干係,可有結果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