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河,源起西洞湖,流經荷葉城,最終匯入南海。
河水在時光裡流淌,清澈而源源不盡,直至遙遠的海洋,將那微不足道的一點血色無聲地洗去。
長河依舊,被丟入河中的大量屍體,也只是它歷史上短短的一筆。但其中的因果,是否會隨着河水飄洋淡化……
一切都未可知。
……
兩道人影,在月華河的河畔緩步前行,旁邊是一望無際的林海。
這裡,遠離人世,遠離喧囂。
“這還是我第一次走這麼遠呢。”年輕的少女回首一笑,一頭黑髮隨之飄揚。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巧笑嫣然的她還是讓身後的青年呆愣了片刻。
“少家主,走路看着前面。”
“都說了,我已經不是少家主了。”
青年苦笑,就算少女這麼說,他也還是會不自覺地代入執事的身份。
不過沒關係,還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時間去慢慢改變。
……
“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家了,好久沒見到你娘了,都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你呢,還要跟在那小姑娘身邊嗎?”
“嗯,替我跟娘道個平安。”
“道平安啊……確實是平安無事啊,真是沒想到,我暈過去後,你自己解決了老師。”
“你已經脫離殺手組織了,還要叫那個人老師嗎?”
“畢竟叫順口了……我還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全身而退的。”
“那似乎不是他的本體,少家主說,他的屍體變成了刻着‘雙’字的卡牌。”
“原來如此,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是凌晨時候,父子間的道別。在喚醒冷詠悅後,三人連夜通過暗道逃出了荷葉城,躲過了血噬組織的眼線。
……
冷吟尋詢問過,當時的自己應該跟死人沒有區別了,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但伊潔溫愃只是告訴他,她給他服用了家族百寶閣裡的丹藥,所以才救回了一命。
但百寶閣先是經歷血噬組織殺手們的洗劫,又在斯卓大長老的自爆下變成一片廢墟了,怎麼可能還有丹藥給他療傷。
冷吟尋沒有多問,事實上,他已經猜到了其中的真相——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多出了一道紋路,儘管還只是一道雛形,但也能看出其真正的形態……
——龍。
是依東琳家族的傳承,伊潔溫愃很可能爲了救自己,動用了那至關重要的傳承。至於爲什麼不肯說明,或許是不想讓自己爲此自責吧。
依東琳家族……
據說,那些逃到城裡的依東琳家族族人,幾乎都被血噬組織的殺手慘絕人寰地殺害了,不論老幼婦孺,都無一倖免。
但是,還沒有結束,他們還活着,伊潔溫愃還活着,依東琳家族終究是沒有滅絕。
“少家主……雪夜宗那邊,您真的不打算再考慮一下嗎?”
這個問題,冷吟尋其實猶豫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但還是問出了口。
“雖然雪公子不幸去世,但也是血噬組織下的毒手,再加上曾經的婚約,雪夜宗應該會提供……”
“停。”伊潔溫愃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冷吟尋啞住了,吞吞吐吐了半天想說什麼,所有的違心話最後都成了臉上的苦笑。
伊潔溫愃淺淺一笑,顯然是對這個迴應十分滿意。
“雪夜宗看上的,是我們家族的強大,而現在的我卻是孤身一人。”她輕聲道,“現在家族不復存在,我被殺手組織追殺,沒有人會收下一個累贅吧?”
“……抱歉。”
“沒關係,至少,我有了想要的自由。”
惆悵,又有些自嘲,曾經的自己,那麼渴望自由,對少家主的身份百般抗拒。現在,願望實現了,代價卻也太大了。
悔恨,或是仿徨,都沒有意義了,僅有的,只是未來,和眼前人罷了。
看着面色沉重的他,她感到有些疑惑,於是她忍不住問道,“怎麼了嗎。”
他回答她,“少家主,我會變強的,既然沒有雪夜宗幫助,那我就要變得很強,強到可以幫您完成復仇爲止。”
復仇嗎……是啊,家族被滅,這是血海深仇,不可能不報……
這份仇恨,是我們都要承擔的,沒人可以逃避,也沒人可以獨攬。
“冷執事。”
“少家主。”
“月華河,真的很長呢……”
“是。”
“我想沿着河,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我不知道,以後會遇到什麼,能不能走到底,所以……”
她微笑着,“能陪着我,給我走下去的勇氣嗎?”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她都爲他的遲鈍有些生氣了,他纔回過神來,右拳敲擊胸膛,以堅定不移的語氣,說出自己的心聲。
“執事冷吟尋,定生死相隨。”
“那就說好了。”她心滿意足地笑了。
復仇嗎,那是肯定的,我會復仇,但不會被仇恨矇蔽內心。
我知道,現在的我不夠強大,所以我會隱忍,直到將來的某一天,我足夠強大了,再和他一起,爲逝去的親人報仇雪恨。
青色的靈力化爲小小的旋風,捲起一片落葉送到手中,她看向他,微笑道:“這首曲子,是我母親教給我的。”
“雖然你應該聽到過很多次,我在偷懶的時候彈這首曲子……現在,我想正式地請你聽一聽。”
冷吟尋愕然,她是要吹那首曲子嗎?用一片落葉也能做到?
她灑然一笑,兩手捏着葉子的兩端,輕抿着脣瓣……
能聽到,儘管樂器只是一片寒酸的葉子,也能聽出那熟悉的旋律。
是那首《華音》沒錯,但又不是,因爲只有一個曲調,就如失去靈魂的空殼。
沒有意外,卻也感到可惜……冷吟尋的這念頭剛出現,就愣住了。
再仔細去聽……
有了,有的,是有第二個曲調的,兩部曲調緊緊相隨,互相模仿,互相纏繞……
這是怎麼做到的?
冷吟尋的眼神呆滯了,青色的旋風,劃過澄澈的河面,劃過無盡的林海,以靈力爲十指,以自然爲樂器,奏出華音的曲調——宛如神蹟!
直到最後一個小結,兩個曲調融合在了一起,合二爲一……就像摯情的兩人,生死相依,最終永不分離。
……
“報告鬼王大人,您說的暗室我們已經找到了,但暗道已經崩塌,應該是依東琳餘黨和那個叛徒刻意毀掉的。”
“暗道的出口應該是荷葉城的外面,否則不可能城裡的眼線都沒發現他們。馬上去找,找到後立刻彙報。”
“遵命!”
墨含怨收回血噬令牌,有些頭痛地長出一口氣。他知道,其實就算找到了暗道的出口也沒意義,這麼久過去,那三人早就不知逃到何處了。
那張樂譜也被自己丟到了黑水裡,連一點渣子都沒留下,如果留着樂譜,倒是可以再用一次“尋”字牌。
然而沒有如果。
沒辦法了,既然已經逃走,再想找到,無異於大海撈針。組織損失慘重,也沒有過多的力量去搜尋他們的下落……
留下了隱患嗎?
“呼——”他長出一口氣,腦海中回想起的,是“雙”字牌回饋的記憶中,那青年執事最後的反撲。
他不明白,一個將死之人,到底是從何處爆發出來的力量?
突然的,他想起了和一十一的對話。
——“老師,你和靈小姐,真的只是朋友呢。”
——“什麼意思?”
——“你沒有愛上過女人,所以也不會有孩子,對於親情,也就僅侷限於‘理解’,而沒有過親身體會。”
是嗎,是這樣啊……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很快又自嘲於自己的多愁善感。
罷了。
不過是兩隻失去巢穴的雛鳥,能有何大器可成,就像那已經不復存在的樂譜,終將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黯然湮滅……
……
月華河的河水,依舊在平靜地流淌,向着望不見的遠方而去。
兩道年輕的身影並肩沿河而行,他們不知要走多久,也不知要到何處,會遇到什麼,會在何處止步。
僅有的,是那一曲《華音》,一路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