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多,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雖然醫院的辦公樓和病房樓的很多房間裡,都還往外散射着明亮的燈光,但是想要衝破這凝重的黑夜,還是顯得有點力不從心,何況此時,秋霧漸起,纏繞起了整個大樓,再明亮的光線也顯得有氣無力,病殃殃的。
我從大樓的負一層沿着臺階,走到了樓外,雖然今夜風不大,但是深秋時節,還是讓我覺得清冷襲人。樓裡樓外,幾乎就聽不見一點聲響,甚是安靜,但越是安靜,也就越覺得涼寒。
我抓起外衣領,往上提了提,把頭往衣服裡縮了縮,抱着雙手,一邊搓着一邊向太平間的方向慢慢走去。
大樓外的空地,還矗立着幾盞路燈,雖然燈光昏黃,但還能讓人覺得有點生氣,可是從大樓越往太平間的方向走去,路燈也漸漸稀疏,好像這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一樣,把太平間的房子建立在這麼一個偏僻、安靜,還有意的不設置路燈,好像就是爲了留給鬼魂們一個適合他們的天地。
等我再次來到了太平間外那兩顆大樹下的時候,本來這裡就沒有路燈,又加上樹蔭地遮蔽,彷彿一下子我就像進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一樣,但我很快就適應了下來,雖說很黑,但畢竟還有遠處那稀疏的燈光的映照,還不至於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剛走到樹下,那個白色的影子就從樹後輕飄飄地轉了出來。
背景是黑色的,他那白色的飄渺的魂靈就越發顯得真切,另外,從他眼裡不斷流出的血水,也似乎更加閃眼,流動的血水裡邊好像在微微地發着光亮。
雖然他似乎還是對我有點懼怕,但已經不像以前那麼陌生,他背靠在樹上,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他的心裡還是在猶疑着什麼。
沒說話之前,我抽出一支菸來叼在了嘴上,就在我打開火機的那一瞬間,他好像很好奇,竟然往我面前走了一步,還伸出手來,把手試探着放在了火苗上,我也就沒熄滅火機,火光彷彿灼燒着他的手,但是他沒有感覺到疼,縮回去。而當我點着煙後,猛猛地吸了一口,吐出煙霧來的時候,他又好奇地伸過頭來,用力地聞着煙味,但似乎他還是沒有任何的感覺。
我笑着看了看他,此時,他卻好像真的很失落,很悲傷了,又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依在了樹上,低下頭去。
我看着他傷感的樣子,明白他此時已經完全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現在的他也只是一個魂靈,我就安慰他說:“生生死死都是命定,來不得自己半點地抗逆,生也是死,死也是生,只是形態不同而已,你也不用傷感了,這一切都意味着一段緣分的結束,也同時意味着另一種緣分的開始,任何人,任何魂都是如此的。”
他聽了我的話,雖然仍然低着頭,但是我已經清晰地聽到了他那強忍了一會後,再也抑制不住地哭泣的聲音,雖然聲音不大,但能聽的出來,他心中那撕心裂肺的悲痛。
我看着他,真的也不忍心打斷他此時的哭啼,我知道心裡痛了,哭一會也是有好處的,但我來這裡也不是光聽他哭的,所以,他哭了一會後,我扔掉菸頭,開始問他。
“你叫阿昆?”
我這麼一問,他立即就停止了哭泣,擡起了頭,看着我,自然是覺得很驚奇,驚奇我怎麼知道他的名字,而此時此刻,因爲他哭的原因,我看到他眼裡的血水比剛纔多而濃,濃的原因是他哭的時候,從眼裡流出的不是淚水,而是鮮血。
爲了不讓他再驚奇我爲什麼知道他的名字,我就把他怎麼出來的重症監護室,我陪着他的家人怎麼一起把他的遺體送來太平間的事大體說了一遍。
在我說的過程之中,一提起他的老婆,我就能明顯感覺的出,他心裡那份掛念與心疼。
我接着問他:“爲什麼在你死了後,你沒有守在自己的遺體邊,而是匆匆地奔了出去,在醫院的大廳裡,差點還撞到了我?”
“我也不清楚自己當時怎麼了,我躺在牀上時間已經很久了,在一陣痛苦的窒息的難受後,我突然就得到了解脫!能下的牀來,還能走能跑,當時就感到了渾身的輕鬆與自在,我還以爲我這是病好了,就走出了病房,跟等在外邊的親人,還有我的老婆說,可是他們根本聽不到!那時候,我根本停不下來,一是因爲我興奮二是我當時也確實是身不由己,就覺得自己在飄哦飄,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我就飛奔着回到了家裡——”
說到這裡,阿昆的魂靈似乎又陷入了悲痛之中,但他沒有再哭出聲來,而是繼續忍着悲痛對我說:“我家裡還有才剛一歲的孩子,還有我的父母,我來到了他們身邊,也想對他們說,我好了,但是他們還是聽不到,根本就聽不到我說話,無論我如何大聲。而當我到了孩子屋裡的時候,寶寶卻突然在睡夢中大哭了起來,我不明白他爲什麼哭,就想抱過他來哄哄他,可是自己無能爲力,而孩子卻哭的更兇了,這時候我母親走過來,她就可以抱起他來哄着,而此時,我的妹妹卻突然進來哭訴着說,我在醫院裡死了,看到他們都抱頭痛哭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一點什麼——”
阿昆說到這,眼裡的血水流下的速度又加快了,我知道他這是又傷心地哭了。他繼續說:“可我還是不信,自己就這麼離開了人世,真的死了!我又飛奔到病房,卻找不到自己的身體了,憑着感覺,我找到了這裡的太平間。在那屋裡,我卻再也不能進入到自己的身體裡,我就在那裡反反覆覆地進入,可是最終無能爲力,我此時才真的覺得是自己已經死了。”
“嗯,一個人在死了以後,這是很正常的感覺,剛從自己軀體裡掙脫出來,在自己的靈魂裡,誰也不會突然就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已經死亡了,這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等過一段時間後就能調整過來,認可自己死亡這個現實,也認可自己的軀體與靈魂的分離,同時也會認可你自己靈魂的這個狀態了。”
“在太平間裡我無數次嘗試以後,我還是不能完全斷定自己已經死亡的這個事實,我就再次來到了重症監護室,可是我遇到了你們嘴裡所說的那個科子。我首先看到了他,但是他沒發現我。一看到他,對他就不自然地感到了恐慌與害怕,我就躲了起來,當他被你打跑以後,我偷聽了到了你與那隻貓的對話以後,就更加糊塗了,當時,我也分不清你是人還是鬼了,所以就一直躲着你,不敢見你。”
“呵呵,我當時看到你一直躲着我,也是覺得你應該是這個原因的。對你說吧,我就是一個人,但我能看到你們這些魂靈,並且還能與你們對話,我天生鬼眼,就是幫着你們這些魂靈擺脫你們的不平之事,冤屈之事,以及人鬼情未了的事情的。”
我笑着看着他又說:“這次你應該相信了吧?”
阿昆擡起頭來,眼裡的血水已經明顯變少,但此時他卻似乎又產生了懷疑的情緒,他在試探着問我:“您真的能幫助我們這些鬼魂解開冤屈與不平之事麼?”
“那是當然哦,我生來就是爲了這個目標來的,我也已經爲你們這些魂靈打抱不平,洗刷冤屈好多次了,就比如你曾經見到的那隻貓,它身上附着的那個叫嫣兒的魂靈,我就是因爲幫他報仇雪恨,幫她找到了父母,還幫她的魂靈在世間找到了依附之物,才得以天天陪着父母,得受天倫之樂,所以她才時時處處地幫着我的。”
我這麼說了,阿昆聽了後,點了點頭,似乎已經非常相信我的話了,此時,他就有點急切地問:“那我的冤屈,您能幫我洗刷麼?”
“只要是你們鬼魂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什麼事,哪怕是你不讓我幫,我也會強行幫助的,我就是爲了讓死者安心,讓生者舒心的,你說,你有什麼冤屈吧?”
這時候,我面前的阿昆突然瞪起了眼,即使眼睛沒有放光,但是卻瞪得很大,眼裡流出的不是血水了,而是滿眼的憤怒與仇恨。
他在咬着牙對我一字一句的狠狠地說:“您知道我爲什麼要揍那個醫生麼?”
我看了看他,不經意地問:“是因爲他沒有治好你的病麼?”
“不是!我的命既然到了大限,我現在也認可了,不會再和命運抗爭,當然我也知道我得的是不治之症,我當然是不會因爲這個恨那個醫生的!”
“那是爲什麼呢?你不說我也就不知道了,你對我說吧。”
沒想到,阿昆此時的回答讓我吃驚非小,我竟然捲入了一場嚴重的犯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