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漸消涼氣生,新芽才綠遇秋風。美人凝露枯蕉染,君子迎霜蘭草紅。沙岸無心哭野樹,南雁寂寥漫長空。九曲白水汩陋室,兩隻黃鶯繞孤峰。
一個肥胖的女人胸前抱着個嬰兒,從遠處急匆匆地走來。她微躬着背,左顧右盼,雖說風涼,可臉上仍佈滿汗水。走近河岸,放慢了腳步,左蹬右踏地推開蘆葦,跌跌歪歪地探索着接近了水邊的暗路。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她環顧四周,感覺到沒有人,便站在河邊沿水的高處的一塊石頭上。她呆呆地看着前面的緩緩流動的河水,河面很寬,對岸沒有村子,沒有人家,只有野樹。水流不急,混濁的河水中,小旋渦一個趕着一個,不知道是如何形成的。她再次扭頭向後看了看,也沒有村莊,也沒有人家,只有半黃的高草和雜黃的蘆葦。太陽落下去的山下飲煙嫋嫋,但很遠。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重地嘆息一聲,突然,將嬰兒向後一引,擺出了一個姿勢,欲將嬰兒扔出去。
“不許動!!”聲音如爆雷一般震欲耳聾。
胖女人嚇得“撲通”一聲坐在了水裡,本能地摟緊了孩子,驚恐地尋聲而視。草叢裡冒出來一個十多歲的男孩,他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怒目而視。烏黑的短髮,黑黝黝的臉,眉如墨畫,眼如銅鈴,鼻高嘴寬,牙齒雪白,聲音洪亮,目光如炬,他手裡還拿着釣魚竿。“不能扔,犯法。”他又加了一句。接着,他身邊又站起一個六歲上下的小女孩,膚色與男孩一樣黑,一看便知是兄妹倆,只是略胖略矮小一些。
女人如臨大敵,驚惶失措,她慌慌張張地將嬰兒順手放在沒有水的河灘上,爬起來,奪路而逃。
“你的孩子,不管了。”男孩大聲叫。
女人停住了腳步,回過身來,跑到孩子身邊,跪在了地上,大哭起來。
男孩子站在那裡,不懂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突然站起來,向着男孩子跪下,拜了拜,站起來,邊哭邊跑。
男孩子又叫起來,“你的孩子,不要了嗎?”
女人沒有再停下腳步,男孩子追出了幾步,就停了。
女人雖肥胖,此時卻箭步如飛,很快就遠去了。男孩雖是男的,但畢竟還小,根本追不上。男孩氣憤地望着她逃跑的方向,女人跑着似乎手還在擦着眼淚。
“哥哥。她是壞蛋。是日本鬼子。”小女孩跑過來,拽着哥哥的衣下襬說。
哥哥沒有理睬妹妹的話罵道:“長得比豬胖,跑得比狗快。”他回頭看了看河灘裡的孩子,他對妹妹說,“孩子沒有哭,過去看看。”
兄妹倆小心地推開水草和蘆葦,摸着河堤走了過去。地上躺着一個嬰兒,身子用襁褓封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塊小臉。臉上烏紫烏紫的,沒有一點血絲,很瘦很瘦,只剩下骷髏。妹妹看了一眼,嚇得躲在了哥哥的身後,邊哭邊大叫,“哥哥,她死了,我害怕。我們快走,快走。”她顫抖的雙手緊揪着哥哥腰上的一點皮。
哥哥也大叫起來,“放心,痛死我了。”哥哥推開了妹妹的小手。“他沒有死。”
哥哥跳到嬰兒旁,迅速蹲下來,放下釣竿,仔細地看了看襁褓,瘦削的嬰兒兩額邊絳紫色連成一片,細看,輸液的針眼有序地排列着。這讓男孩不認識這是輸液留下的針眼,十分迷惑,嘴裡罵了一句着:“沒良心的肥豬婆,太心狠了,把小孩子打成這個樣。要遭雷公打的。”他仔細地打量着嬰兒。嬰兒雖有微弱的呼吸,但小男孩並不能察覺。
妹妹不敢看,但還是躲在哥哥身後偷偷地看着,發現嬰兒的臉都是黑色的,如同薰過的臘肉,便問:“他是玩火燒死的嗎?”
“那麼小,他不會玩火。”男孩解釋道。這時,他發現嬰兒的鼻孔在微微地動,眼閉着,眼球在微微地轉,“他沒死,沒死。別怕,她沒有死。她眼睛在動。你看。”
妹妹想看,卻不敢看,向後用力拉着哥哥的肩,幾乎把他拉倒,“快走吧。他死了。”
哥哥調整好平衡,拍了妹妹的大腿一下,“別拉我。我都摔倒了。”回到原地,重新平衡,重新觀察,說:“他沒死。”哥哥將嬰兒抱了起來。嬰兒身上有一股難聞的藥味,“他身上有氣味,難聞。回去要給他洗澡。”
“他會死掉的。我怕。”
“不會死,我們好好地照顧他,他便不會死。”嬰兒在哥哥的手中顫抖着,不停地顫抖着,“你看,你看,他還有動。你摸。”
妹妹沒敢摸,反而後退了,“我怕,扔掉,扔掉。”
“扔掉!我不也成那肥婆了嗎?”哥哥又對妹妹說;“我知道怎麼辦?他和你小時候差不多瘦,現在,你不也胖了嗎?”
女孩不敢看,還是說:“扔了吧,哥哥,他會死的。真死了,就會嚇死人的。”妹妹請求道,“扔了他。”
哥哥嚇唬着妹妹說:“把他扔了,就先扔了你。”
妹妹相信哥哥的話,嚇得不敢再多言。
哥哥覺得嬰兒是冷,就脫下自己的衣,將他又包了一層。“走,回去。你拿着釣竿。”哥哥將地上的釣竿踢給妹妹。
妹妹乖乖地拾起釣竿,跟在了哥哥的後面。
哥哥抱着將死的嬰兒,妹妹拖着悠長的釣竿,趟過草叢,踏上小路,一前一後,向着太陽落下去的方向走去。
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他們來到了一棟黑色的小木板房前。小房朝南背北,後面有一條大河橫貫東西,西邊河上一條攔河大壩,高二十多米,十多個水洞,中門四個洞的水流湍急,其餘幾個沒有水,但閘門都是開的。河壩下有一個巨大的水坑,水從坑裡翻滾着向東奔流而去。大河的北岸是一條八米左右寬的沙鋪公路,既是公路,也是河堤。公路西至河壩平齊便向北拐約六十度角,向東是直線的,一望無垠。公路往北是開闊的田地,再往北便是村莊,村莊與公路之間足有十里遠。
房子前是一塊籃球場大的土坪,沒有野草,被人工拍實過。緊挨着房子的窗口下是兩個竹竿三叉架,架着一根粗壯的楠竹竿,上面搭着晾曬的衣服。門口左右都曬着紅辣椒。再往南,有條小渠。小渠只有五六十釐米深,從西邊的山谷中來,一直向東延伸。西邊的山壁就在房子西南,與房子相距三四十米。山壁以東便是開闊的田野。田野東邊有一座村莊,與山壁相距約兩裡。田野南邊又是山坡,山坡最遠處與房子相距也有約兩裡,山坡邊沿是半條拋物線形狀。
這房子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集體水力打米廠遺留下來的。木板不知道怎麼處理的,不像漆,但黑得很均勻。這種黑似乎與時間無關,多少年來一直如此。奇怪的是頂子經歷風吹日曬、雨浸雪壓總保持着那個樣子,不見腐朽。房子由東西兩間屋子組成,東邊這間原來是打米間,現在改成了廚房。西邊一間原來是設備間,現在做了臥室。廚房有進出屋子的門。門的左邊是豎着的幾個字,“聽毛主席的話。”右邊是“跟共產黨走。”臥室沒了出入的外門,只有一個窗戶。窗戶兩側是兩塊白板,都是毛主席語錄。
他們進了廚房,漆黑北牆中央掛着兩幅泛黃的畫像,一幅是毛**、另一幅是華國鋒。廚房的地面原本是三合土的,時間久了,已經被補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在北牆中間的位置,有一個用泥土築起來的不到一米高的雙眼小竈,俯視小竈,小竈整體形狀酷似豬腰子。兩口鍋一大一小,緊靠北牆的大鍋是炒菜用的。菜鍋北側放着泥瓦制的油鹽罈子,油鹽罈子是兩口一體的,中間有一個提環,鹽口裡放着一塊缺了柄的小瓷勺,油口裡放着一塊完整的小瓷勺。油鹽罈子的一側放着半碗黃豆醬,旁邊有一個醬油瓶,但已經是空的了。兩鍋之間有一個甕壇,平時洗臉就用甕壇裡的水。兩個竈口上各放着一個瓦壺。竈背兩鍋之間的空間略大,平放着菜板,菜板上一把菜刀。小鍋是煮飯的,與菜鍋的區別是錐形底,多一要藤條手提,口徑大小與竈口的瓦壺基本一樣。燒開水時,把這個飯鍋提開,將菜鍋竈口的壺提過來。
竈底堆着柴,柴堆右邊一把椅子,椅子右邊一個電視機的箱子,箱子裡有許多礦泉水瓶和飲料罐等雜物。繼續向右就是靠南牆的雞舍,雞舍上有雞窩,裡頭兩個空殼的雞蛋,一個剛生出來的新鮮蛋。雞舍上還有兩很大的成人的雨鞋,似乎好長的時間沒有穿過了。沒有秤桿,但有一個比較大的秤砣,也不知道多久沒有用過了。
在竈的炒菜位後面,有三個水缸。最大的靠在西北牆角,是喝缸。次大的與大缸並排靠牆,相距半米,這裡頭養着魚、泥鰍和黃蟮,缸邊上還吸附着田螺。最小的缸裡是倒剩飯菜的,給雞餵食就用這裡的水和殘渣。小缸的左邊是一個圓環鐵三叉架,那是用來放置錐形底飯鍋的。左邊就是一個四方小餐桌,有三把竹靠背椅。再往左邊就是進入臥室的門。門的左邊放着一個凳子,凳子上放着搪瓷洗臉臉,牆角對拉一根電線,上面掛着兩條毛巾。靠在牆角放着一個大塑料盆,是用來洗澡和洗衣服的。一側立着個木質的搓衣板,搓板的牙子已經磨淺了很多,尤其是中間的牙子,幾乎沒有了。
進到臥室,臥室北牆邊是牀,南窗下是臥室裡的牀是用紅磚架起來的板組成的,但牀墊和被子很新很乾淨。牀頭邊有一個桌子,上面放着一個奶瓶,幾個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