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喆佇立在了大堂裡,思索着公示牌上的話,而後就到了服務檯,問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前臺一個有着藍色眼睛的女子接待了他,這女子的面頰上有着幾顆雀斑,普通話說的接近於馮喆的英語口語水平,但是馮喆聽懂了她的解釋。
原來,稍微早馮喆一天到這個酒店的國內旅行團中,有些人住宿的時候用酒店裡的窗簾擦自己的皮鞋,還有的半夜不休息在房間裡喝酒聚會唱歌大聲喧譁,甚至隨地吐痰,將口香糖唾到屋頂的天花板上,粘的讓服務員去不掉。
尤其甚者,今早有一個四十來歲的旅行團男子穿着大褲衩光着上身提拉着拖鞋,在走廊過道里大聲的唱歌,咿咿呀呀的吵醒了許多人,當服務人員過去問他在做什麼,這男子回答說自己在晨練,在吊嗓子。
“馮先生,我們餐廳是不能吸菸的,貴國許多的人卻不聽勸阻,這個行爲不太顧忌別人的感受,我們真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樣的話,我們就勉爲其難了。”
馮喆猜女服務員說的應該是“實在抱歉”而不是勉爲其難,她的意思是如果中國的客人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沒有改觀,酒店會讓旅行團的人搬離。
馮喆聽完,說了幾句“對不起,不好意思,”這個德國的女子用藍天海洋一般的眼神很認真的看着馮喆說:“馮,你的姓,在我們國家是很高貴的一個種姓,你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
“馮”在德國是代表貴族或者貴族後裔的姓氏,譬如詩人歌德的全名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昨天在荊茹娜的口中瞭解到了一些邁恩伯格公司的事情,馮喆準備今天再做一些瞭解,他依然的在街上溜達了一會,逛了逛超市,轉了轉一些文化古蹟,甚至還去了一間教堂,切身的感受着這異國他鄉的生活及文化差異,不過由於不瞭解,他也走進了亮着彩色大燈泡的“紅燈一條街”,等醒悟過來的時候,馮喆以爲自己會遇到騷擾和拉客似的糾纏,但是並沒有,那些女人只是對着馮喆亮着各自身體上引以爲傲的部位。
這一瞬間,馮喆更是感受到了這個國家所尊崇的紀律:她們連這種事都講究一個規則——她們袒露着自己,那是要約引誘,你不主動,就是看不上她們,就是沒有達到合約所先期形成的要約起意,那麼,合同自然不成立,所以在此之前,你仍舊有選擇的權力,沒人能夠強行的約束你的身體和意志自由,更沒有人非得從你的兜裡將錢掏出來。
打這個從事特種行業的街區離開後,馮喆更是覺得嶺南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之間簽訂的合約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臨近了聖誕節,市區裡充滿了節日的氣氛,轉悠的有些累了的時候,馮喆到了荊茹娜所說的那家價格比較便宜的咖啡店,果然裡面的生意比較好,但是他沒看到荊茹娜,當然,他心裡並不是想着和荊茹娜在昨天之後能重逢可以發展一段異國的牀上關係,他只是還想問詢荊茹娜一些關於邁恩伯格的問題。
經過了這兩天的熟悉,有些理念在馮喆心裡形成:帶着問題去求教、去印證,得到的效果應該要比盲目的上門直接對峙邁恩伯格公司,效果會好一些。
坐了一會,馮喆準備離開,一個提着大密碼箱,穿着價格不菲西服的男子站在了馮喆的面前,停頓了一兩秒鐘,說:“天王蓋地虎?”
馮喆愣了一下,這人眼裡流露出了一絲失望的情緒,正打算離開,馮喆說:“寶塔鎮河妖。”
“嘿,哥們!我想死你了都,趕緊和我說說國語,我快憋死了!”
這人一副大喜欲狂的模樣,馮喆問:“你是?”
“我呀,我,我先坐下可以吧?你這咖啡,我請。”
這人有些不由分說,坐下後用德語又叫了兩杯咖啡,一杯給了馮喆:“哥們,你也甭問我是哪裡人,爲什麼在這裡,我就想找個能溝通的人說說話,當然,我也不問你。”
這人覺得自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解釋說:“我要隨便胡謅個身份,那沒意思對吧?總之,我來這好久了,語言不通,也不敢和別人亂說話,真是難受。”
不敢和別人亂說話的,那身份可能就是在國內犯了事的,馮喆點頭說:“你想和我聊什麼呢?”
“你是出差,來辦事?”
“算是吧。”
“得,咱隨便聊,一看你就是個有正式職業的,我呢,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反正我不是那種爲非作歹的就成。”
馮喆笑了:“你不會是從泰國那邊過來,如今住在難民營裡吧?”
這人一聽滿臉驚訝:“哥們,你是警察?”
“我警察?我警察來這柏林執法來了?那我豈不是國際警察?你也太會想象了。”
這人看着馮喆,等了一會一樂:“你說的也對,你想不想留在這?”
“我留這?你有門路?”
“來這的大多數人都有這想法。我給你支一招,咱不是老鄉見老鄉嘛,我不幫你幫誰?”
“老弟,你要想留在德國,就幾條路,一,是找德國人結婚,找不到真感情就只能假結婚,當然這會哪有真感情啊,在國內還找不到跑這偶遇愛情來了?不靠譜。你給一德國妞幾萬馬克,她等你八年,你拿到護照就ok了。”
“二是你利用簽證期拼命打工,然後,包餃子你總會吧?你開個中國餐館,就賣咱那餃子,這德國人好糊弄,認死理,等你生意做成,變成老闆之後把簽證轉成工作籤,這就成了,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還有一種,比較慘了點,就是當導遊,打個小旗,到機場接團,這樣也行。”
“那你屬於哪一種?”馮喆看看這人的穿着:“老闆?”
這人嘿嘿的笑了:“我要在這當老闆,肯定先請你搓一頓。咱倆投緣,我實話實說,我就是從泰國那邊過來的,現在,就在難民營裡。對,我是在國內犯了點事,跑出來的。”
馮喆皺眉,不信的說:“你不可能是難民吧?你這一身,你這行頭,怎麼看都是成功人士啊。”
“成功人士?成功?成功的概念怎麼定義呢?”這人臉色沉寂了下來,看着窗外冥思了一下,嘆氣說:“吃東西不?我請,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想和人說說話,你別誤會,我有錢……”
這人說着將放在腿裡邊夾着的密碼箱挪了一下,見馮喆在看着,就索性打開說:“你瞧。”
就這麼一晃眼的功夫,馮喆看到他的密碼箱裡是一紮扎的美元,足足有多半箱子!
“我不是炫富,我呢,你就當我憋不住話得了,我以前是一國企的老總,搞了一筆錢,而後弄了個假的通緝令,以難民的身份到了泰國,這條道你老弟也知道了,結果大半年過去沒等到發號,後來才知道泰國那幫孫子故意拖着我。”
“我在泰國多待一天,他們那幫人就能多黑我一天的錢,毬!後來,我就到了這了,也不知道接下來會被分到哪兒,只有晚上纔會回難民營裡,白天拎着這箱子錢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的,說實話,這大街上比難民營安全多了,難民營裡什麼人都有,我怕有人搶我,街上倒是沒事。”
“那這錢夠你在這過一輩子了。”
“那是,還是好好的過一輩子,不過要等八年,八年後抗戰勝利了,呵呵。”
這又是一個奇怪的人,馮喆選擇了一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你是負責國企的?能說說國企的事情嗎?”
這人嘴裡“嘁”了一聲:“咱們國家的企業,有什麼好說的?就一恐龍。”
“恐龍?我們的國有企業是恐龍?願聞其詳。”
“老弟,方便的話,你說說你是幹嘛的?”
這人眨着眼,馮喆說:“我是一鎮上的副鎮長,來這是想考察一下邁恩伯格公司,想看看人家的棉花織造機械。”
“瞧瞧!你一語中的!你說,副鎮長也副科的,你一政府官員,管人家企業的機械幹嘛?這還不是恐龍?我這麼給你說吧,這恐龍,腦袋小,脖子長,身體大,形象不形象?我們國有企業的決策層就是腦袋,腦袋距離身體太遠,隔着一條很長脖子。”
“比如吧,這基本建設投資、設備改造,從立項到批准、建設,你也不知道要闖多少關,蓋多少個章,哪有那麼容易?即使任命一個處室負責人,也要向省裡、向部裡、向有關部門打報告,可其實呢,省裡,部裡乃至那些有關部門對下面的這些企業有多少了解?遙控指揮,他們知道幹事的這些人是什麼樣嗎?所謂知人善任,你說他們知道懂得哪個人?他們知道懂得的人必然是天天圍着他們轉的,可天天圍着他們轉的人,哪有時間去管理企業,這些人的心思不在琢磨怎麼揣摩‘上意’怎麼讓自己升官發財才奇了怪了。這樣任人唯親就難以避免,既然任命的這些人不管理企業,企業還怎麼發展?蛇無頭不行。說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的說法是不錯,可是‘用人’這一關過不去,企業哪會有生命力?”
這樣的話竟然是從一個住在“難民營”的人口中說出來的,馮喆不由的感到了有些沉重。
“我再說一點,這話我以前不敢說,也不能說,現在我想說也沒人聽,就吐露給你了,但願在今後你能用得上,我說的,就是關於企業黨的領導問題,我研究過一些歷史情況:在五十年代,我們推行過‘一長制’,強調廠長的作用,還引用了列ning的話作根據。後來開始強調黨的領導,又講‘一元化’,結果再後來,我們又開始了‘八字方針’,又強調廠長的責任制的作用。”
“再下來,那十年大家都知道,不是廠長的一長制,完全成了書記的一長制了。我問你,現在的國企中的廠長和書記,哪一個不是黨員?沒有不是的吧?那爲什麼把這個人放在書記的崗位上,他就代表dang?而把他放在廠長的崗位上,他就不能代表dang?你可以說不在其位當然分工不同,但是這從邏輯上就講不通。”
“凡事總有一個過程的,”馮喆喝着咖啡說:“我們不是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的改革正在深化,一切總是從沒經驗往有經驗處走,會越來越好的,我對此,對我們的國家抱有信心。”
“你說的也許對,但是我不願意等了,我累死累活的圖什麼?我沒有那麼偉大,所以,我就跑了,你別想着我這錢來路不正,我這錢,比有些人搞的少的太多了,而且,我這一走,給——譬如你這樣有想法有抱負的人騰了地方,我讓賢嘛。”
馮喆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講大道理沒用,人各有志,而且,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同荊茹娜一樣,這個不知道名姓的人,馮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
原本馮喆已經打聽清楚了,不遠的地方有一所大學,中國的留學生很多,他想去聘一位留學生當自己這一段的翻譯的,但是下午他先以一個有意和邁恩伯格公司簽署訂購機械合約的商人的身份去了邁恩伯格公司裡,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