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緩慢又堅定的消失在高樓大廈後面。
在城市裡很少能看到“日暮蒼山遠”的那種景象,路燈很快的就會亮起來,地上人爲製造的光和天上落日的餘暉交相呼應的時候,街上依舊人流匆匆,這樣明知道已經是夜晚來臨,但又不能深層次的感受到夜晚所帶來幽靜,日和夜的界定慢慢的沒有了什麼實質性的劃分,好似白天人的屬性是工作性質的,晚上才屬有了各自的生活,所以才誕生了“夜生活”這個詞語。
元旦過去,春節即將到來,時間從來不爲誰停留,每年到了這時候,無論單位還是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些人心浮動,進駐棉麻公司的調查組也不能例外,工作上實在沒什麼可談的,來到棉麻公司的人幾乎各自心裡都有一本賬。
因此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的工作聚餐,同樣也是案情彙總會,但大家議論最多的是一些過年的話題,酒消飯飽後,各自駕車做鳥獸分散。
開了門進到屋裡,馮喆猛地想到,闞敢爲不讓省監察廳或者紀委的人直接查處棉麻公司,而是讓供銷總社內部的紀檢組長李清遠帶隊到棉麻公司去,是不是就是在等着劉全有做表態,等着劉全有給他低頭呢?
畢竟誰能升到劉全有這個位置上,都是有着一定的資源和人脈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道理顯而易見,能和和氣氣的,就不要兵戎相見,而和氣生財,闞敢爲拿捏李選忠,其實就是一個籌碼,等着劉全有在給他低頭?這樣也不用圖窮匕見了?
胡杏兒看到馮喆進門卻站在那裡沒動靜,不知道男主人今天是怎麼了,有心想問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卻聽馮喆冷不丁的問:“這一堆都是什麼啊?鼓鼓囊囊的。”
“啊,這啊,下午高霞來了,說是給娃做了兩身棉襖棉褲,還有大大小小几個被子小褥子。”
馮喆一聽從胡杏兒手裡接過,在沙發那裡又攤開了看,嘴裡笑:“這褲腳真小,我一隻手都放不進去,你瞧這個,這也太厚了吧。”
“小娃那胳膊腿能有多長?沒大人的一巴掌大的,厚倒是不厚,高霞說這還是薄的,她先做兩身,過幾天再拿厚的來,這小棉衣裡面的棉花都是新彈的,比買的好,買的樣式是好看,其實沒自己做的穿的暖和。”
馮喆沒有父母,按照嶺南的習俗,給即將出生的孩子準備小衣服的事情原本應該是葛淑珍這個當奶奶的事情,可葛淑珍根本不會手工針線活,馮喆從德國回來後她也沒有到八里鋪來過,因此高霞送來的小孩棉衣棉褲讓馮喆心裡感觸很多。
馮喆和胡杏兒說了幾句,回到了屋裡,柴可靜挺着圓鼓鼓的肚子正躺在牀上看電視,馮喆問:“夫人用過晚膳否?高霞下午來了?”
“嗯,你不看都幾點了?這沒你什麼事了,你跪安吧,咯咯,在外面吃豬油了吧,嘴那麼滑。高霞啊,來過了,送了幾身小孩的棉衣,我看用不着,哪能穿那麼厚?屋裡都有暖氣的,那還不得捂出痱子?”
馮喆笑笑:“也沒幾點……總得給小傢伙準備幾身吧?”
“不是有賣的嗎?”
“賣的沒自己做的好。”
“你是嫌棄我沒做?”
“不敢,不敢,小的告退。”
等一會洗漱完,躺在牀上,柴可靜已經有些迷迷糊糊了,馮喆問:“胡紅偉下午沒來?”
“……沒有。”
“高霞帶孩子沒有?”
“……我瞌睡了,老公,我要睡覺了……”
馮喆熄了燈,躺在那裡看着屋頂,胡思亂想了一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
……
看着面前這個臉色有些黝黑的李選忠,馮喆陷入了沉思。
跟着李清遠帶隊的調查組入駐棉麻公司已經幾天,但是基本上沒有什麼進展,李選忠和棉麻公司的幾乎所有領導人員,對調查組所提問的問題,都是三緘其口,沒有做出任何有價值的迴應。
這沒有出乎馮喆的預料。
到棉麻公司的這種情形,讓馮喆想起了在武陵時自己被省裡監察廳抽調,和尚靜一起攻堅坪縣的一把手莫尚印的情形。
莫尚印當時也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的,但是結果又能怎樣?
事實已經非常清楚,證據確鑿,李選忠回答或者不回答,又能改變什麼呢?
現在供銷總社的情況,形式在棉麻公司,實質在闞敢爲和劉全有之間。
馮喆覺得自己被闞敢爲和吳思凡放進這個調查組的作用就是讓李選忠這些人看,因爲棉麻公司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剛剛從德國回來,而自己的德國之行對於李選忠意味着什麼,這不言而喻。
已經板上釘釘的事情卻不急着去結果,要麼耗得就是看誰比誰後臺硬,要麼,就是互相等着看對方還有什麼手段沒有使出來。
……
馮喆這幾天面對坐着李選忠這些人,想的最多的,卻是劉全有那晚上找自己所說的話,以及劉全有吸菸時彈菸灰和掐滅煙的動作。
劉全有到底是真的爲社裡資產的流失而感到痛心疾首,還是在暗示自己,查棉麻公司,其實是闞敢爲項莊舞劍的一個動作,因爲在社裡針對闞敢爲發出不同聲音的代表人物就是劉全有,查棉麻公司,其實就是讓李選忠咬出劉全有,讓劉全有倒黴。
而劉全有倒黴了,就沒人和闞敢爲唱對臺戲了,老區樓盤的事情,就沒人抓住不放了。
老區樓盤的事情只是闞敢爲到了供銷總社後第一個大動作,意義重大,如果一切順利,自此之後,沒有了反對的聲音,那闞敢爲今後在社裡說出的話就會令行禁止。
當時劉全有找馮喆時,心情看來很差,在那種情況下,劉全有還能將手裡的菸灰和菸蒂放在車裡沒有扔到車外,這要麼說明了劉全有個人素質比較高,向來嚴以律己,就是所謂的習慣成自然,要麼,劉全有就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刻意的表現出品格“高尚”。
如果是前者,劉全有可能就是真正在爲社裡資產的賤賣而感到痛心疾首的好領導,假設是後者,劉全有陷進棉麻公司的事件裡,恐怕是已經很深很深了。
可他半夜找自己能怎麼樣呢?棉麻公司的事情已經是禿子頭上的蝨子了,自己只是一個六處的負責人,說難聽的在闞敢爲吳思凡眼中就是一個辦事員而已,能對即將到來的棉麻公司乃至供銷總社裡面的權力更迭人事變換起到什麼作用呢?
大奸似忠?大僞似真?馮喆寧願相信劉全有不乾淨,同時寧願相信闞敢爲和社裡的這些人沒一個是乾淨的,否則劉全有有話不能在社裡光明正大的講,三更半夜找上門堵自己幹嘛?
這些人的區別之處,恐怕只是個人在某一個事件中到底陷進去了多少。
……
今早馮喆沒先去棉麻公司,而是到了單位,見了吳思凡,先給吳思凡彙報了一些關於棉麻公司的事情進展後,馮喆笑說:“主任,咱們供銷系統網絡化各市縣的回饋報告,已經出來了,我回頭拿來請主任審閱一下。”
吳思凡沒吭聲,馮喆又說:“還有一件事,早就要給主任彙報的,前幾天,也就是我剛回來,給主任彙報了德國之行的那天晚上,劉全有副主任找了我。”
“哦?”
吳思凡的眼睛看着馮喆,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劉副主任是在我住宿的地方見到的我,他問了我關於邁恩伯格的一些情況,還問了我一些對於老區的樓盤轉讓的問題。”
“哦。”
“我回答的是,老區的房子那是社裡通盤考慮,社裡領導集體的決策,是有利於我社資金回籠的,是有益於當前我社發展的需要的,這些本來想早點給主任彙報的,這幾天由於去了棉麻公司,就耽擱了。”
吳思凡將手裡的筆放下,點頭說:“劉副主任對工作是很負責任的,他需要了解什麼,你儘管回答就是了,他是上級嘛……哦對了,網絡公司那份報告要是做好了,你拿來我看一下,沒什麼問題,我呈敢爲主任審閱。快過年了,都等錢用,都不容易。”
吳思凡說着話看了一下時間,馮喆起來準備告辭,吳思凡說:“這樣,你抽空把和邁恩伯格的接觸經過寫一個材料,以工作報告形式交給我。”
吳思凡說的輕描淡寫,馮喆知道,某些事情已經起了變化。
……
這一天,棉麻公司那邊依然沒有什麼進展,到了下午馮喆說自己家裡有事,沒有和李清遠幾個吃飯,早早的回了家。
在陪着柴可靜說話的時候,馮喆說讓柴可靜不如明天就開始休產假,柴可靜有些不理解,問:“預產期不是還有十多天的?這麼早回來幹嘛?”
“你都這樣了還去上班,我不放心,再者,咱不要準備一些東西?你和我都頭一次當父母,誰都知道生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家生了好幾個的有經驗,你有呀?你就那麼喜歡在單位呆着啊?真是工作狂。”
“生孩子不就那麼回事唄,”說歸說,柴可靜笑笑還是答應了。
等柴可靜休息了之後,馮喆來到書房,想着吳思凡所注重的重點,在電腦上敲了幾個小時,算是出了一份德國之行的草稿,而後又修改了幾遍,才上牀休息。
第二天,他到單位將文稿打印出來,連同着胡紅偉的網絡工程審覈表一併的送給了吳思凡,到了下午,吳思凡打電話給馮喆說,六處本身就是負責全省供銷網絡信息建設的,你作爲負責人,要是檢查審覈已經過關的話,咱們社裡就應該履行合同,將剩餘的錢款給人家網絡公司付訖就成。
晚上,馮喆提着準備好的禮物去了吳思凡家裡,而後的幾天接連着又帶着胡紅偉宴請了社裡負責財務和相關幾個部門的負責人,這樣,社裡很快將網絡建設工程剩餘的幾百萬全劃到了胡紅偉公司的賬上。
中間隔了一天後,馮喆到社裡以要陪柴可靜去醫院待產爲名,請了長假。
馮喆的目的已經達到,心裡終於可以暫時鬆了口氣:第一,職務已經定級,第二,忙活了大半年的錢也到手了,所以繼續摻和到棉麻公司這件事裡看神仙打架,實在是沒多大意義,說不定還會引火燒身,不如早點跳到一邊脫身事外。
在棉麻公司的這幾天,馮喆暗地裡做了一個調查,發現棉麻公司但凡是主要的崗位,都是曾經在李選忠身邊的人,或者都是和李選忠沾親帶故的人,這個情況非常符合菲利克斯關於企業有倒閉徵召的論述:“老闆開始許諾,或者直接用錢來籠絡人心,大量啓用空降兵,就是讓他自己信任的身邊人到下面擔任各個部門的主要領導負責人。”
這和經過這個調查,讓馮喆更加確信,棉麻公司管理層已經徹底的腐爛掉了,闞敢爲和劉全有之間鬥爭的結果,也快要出來了。
不過這些和馮喆已經沒多大關係了,他如今的任務就是陪着柴可靜生孩子。
馮喆在省裡最好的婦產醫院要了雙人病房,他一直陪牀,至於每天柴可靜的三餐都是胡杏兒在家裡做好了送到醫院來,葛淑珍期間也來過醫院一次,但是來了就把柴可靜從頭到腳的訴斥了一通,其實是指桑罵槐,說柴可靜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要準備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準備,心都不知道放哪去了。
葛淑珍有些橫鼻子豎眼睛的挑毛病,而後又說胡杏兒,說錢也不是這樣省的,現成醫院就有食堂,從家裡帶來的東西不就涼了?這怎麼能吃的放心?
胡杏兒沒有吭聲,柴可靜說雖然從家裡帶吃的是有些麻煩,但總比外面的放心,再說醫院裡有微波爐,涼了能熱。
葛淑珍聽了不高興了:“涼了再熱那是剩飯,你吃了肚子難受怎麼辦?媽這都是爲你好,你也要當媽了,怎麼還不懂事?淨是一天氣我。”
馮喆在葛淑珍來了之後問候一聲,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無論葛淑珍說什麼,他都視作沒聽到。
不過葛淑珍走後,馮喆讓胡杏兒繼續往醫院送飯,讓柴可靜自己選擇是吃飯店的還是家裡做的。
柴可靜吃胡杏兒的飯已經習慣了,對於胡杏兒已經送來的飯沒有不吃的道理,就把葛淑珍的話放在一邊了。
終於到了預產那一天,柴可靜在進了產房兩個小時後,護士出來報了母子平安的話,馮喆精神太緊張,反而沒聽清楚,追過去問了一句大人沒事吧,護士還沒回答,剛剛趕來的葛淑珍急着問:“男孩女孩?孩子呢?快抱出來我看看。”
這小護士看了葛淑珍一眼,說:“男孩,孩子生出來要和母親在一起呆一會,你別急,一邊等着啊。”
馮喆沒理會葛淑珍都在和護士說什麼,他腦海裡難以抑制的重複着一句話:自己有兒子了,自己當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