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些黑,馮喆到了縣城和五里屯交叉口的地方,一輛燦新沒掛牌照的奧迪車停到了身邊,周健雄露出了頭說:“我們等一會黃滿貫。”
馮喆上了車問:“這誰的車?你剛買的?”
“不是,查獲的走私車,我從郭局那借用一下。”
“你說是你的我也不妒忌。你剛剛說去郭局那,就是爲了車?”
“不是,我哪有錢……”周健雄話題一轉,問:“縣長,你是咱們嶺大畢業的吧?”
“怎麼,還查戶口?政府信息網上不都公開着,你呢?省警官學校?”
“我們那會叫警察中等專業學校。”
“那會中專學生可了不得,比上了高中神氣多了,一般人考不上。”
“也是,我也不自謙。不過有利就有弊,後來中專文憑就不行了,在單位裡,你要說你是中專,都沒臉說出去。那時候大家上學都很努力……”
“你是說後來的人上學不努力?”
“口誤。我還記得我們那時候的班主任,他對我們說,大家爲什要讀書?——因爲眼睛到不了的地方,文字可以。”
“喲,你這班主任,現在還健在吧?這話說的很有哲理。”
周健雄看了馮喆一眼,這一眼讓馮喆莫名其妙的有些心悸,馮喆感覺周健雄的眼神像是在審賊一樣。
“那,縣長那會學習成績也不會錯,有沒有哪個名師的指點?”
“我?”馮喆沉默了一下,看着外面的山林。
這一段沒有路燈,視野所及都是灰黑的色彩,夜風吹來,有些溫暖,馮喆有些答非所問:“爲什麼要讀書?因爲眼睛到不了的地方,文字可以。我要給你說,我讀書就是不想遇到我不想遇到的人,你信嗎?”
周健雄聽了,也沉默了一下:“我班主任是下放來的,剛開始,他並不是教書的,咱們這以前有個農場,他的任務是放牛,在他看來,放牛嘛,鄉村原野、田埂林下、牧童騎牛、夕照晚歸,本應如此,於是,他那會還專門的去買了一支笛子,讓人教他學吹笛子,結果他一對着牛吹笛子,牛就不吃草了……”
周健雄無聲的笑了笑:“……我這班主任是個很儒雅的人,給人說話就沒大過聲音,忽然有一天,他在山坳裡對着空無一人的石頭和樹林大罵特罵,我很奇怪啊,後來才知道,在我班主任之前,這些牛都是犯了事的勞改犯放養的。勞改犯和我班主任不同,一直都是用最粗俗的髒話對牛發號施令的,所以,給牛客氣牛不理你啊,怎麼辦,只有也跟着粗聲野氣的罵娘。吹笛子要學,罵人還要學。”
“他剛來那會,上街買東西從來都是排隊的,但是別人不排隊,該擠就擠,他站那像標槍一樣,別人笑他是傻子,就是現在,他還那樣,去商店買瓶醋都排隊……”
周健雄說的頗有深意:“其實今天要請縣長喝酒,也有我的意思,人說借酒消愁,我今個真是有些心煩。”
“你心煩?我覺得你這人挺有主見的。”
“我給縣長你一說,你就知道了,是這樣,我們費了好大勁將一個犯罪嫌疑人給抓回來了,但這人沒地方送了,爲什麼?人家看守所血壓高的不收、發熱的不收、肺結核的不收、自殘的不收、身上有各種疑難雜症不收,你說我怎麼辦?總不可能自己把嫌疑人帶回家去住。”
“還有這事?”
周健雄點頭:“咱們國家的看守所條例說,看守所對人犯收押前,應當由醫生對人犯進行健康檢查,填寫《人犯健康檢查表》,凡具有《條例》第十條規定情形之一的(傳染病等),不予收押,由送押機關依法作其他處置。”
“其他處置是什麼處置?這些人犯點小事還好,辦個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都行,不過對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怎麼辦?因爲按規定不能取保候審,誰辦的案子就砸到誰手裡了。老百姓不理解,見我們怎麼剛把壞人抓了就又放了?是不是警匪一家啊?還有更氣人的,那些看守所不收的嫌疑人還質問我們,說明知道抓我們回去沒地方關,你們沒事一天折騰什麼呢?可不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你今天心情不好,就是爲了這?”
“不是,”周健雄側過了身體,很認真的看着馮喆說:“有些規矩,是要被打破的。縣長,我想讓你趕緊將棉紡廠的事情搞定,真的,你就是我的希望,你就是兆豐的希望。”
“你拉倒!”馮喆嗤之以鼻:“別給我戴高帽子,我是救世主?我怎麼又成了你的希望了?前一段你上躥下跳的是爲了你弟弟周建仁,那我倒是能理解,現在謝駿馳不已經不是五里屯鄉黨委書記了,你弟弟的事情,我心裡有數,他級別不還是副科?這得需要時機。”
周健雄倒是沒有辯白,拿出煙來在鼻子下嗅着說:“我剛說的我的那位班主任的女兒,也是棉紡廠的下崗職工……前一段棉紡廠那女的跳樓的事在咱兆豐家喻戶曉,這跳樓的女人身上發生的只是激化出來的凸出表現,有着和她一樣境遇的、絕不是單例,在兆豐,這是普遍現象……”周健雄說着咬了咬牙:“縣長,我只是個派出所所長,力量實在有限,但你不同,你是兆豐縣人民zheng府的縣長!兆豐爲什麼一直這樣窮?棉紡廠爲什麼一直這樣富了領導苦了職工?是有人在視而不見,是有人在苟且偷生,是有人在渾水摸魚,是有人在置若罔聞。”
“縣長,你要是沒帶來希望,沒給兆豐帶來變革,你來兆豐就沒有任何的意思!”
周健雄一說,馮喆想起了在自己和亓思齊在新源賓館時,那個女警說的話:窮山惡水多刁民,十個男的九個賊,尤其是兆豐紡織廠的女人,都快將市裡這種行業壟斷了!
周健雄見馮喆不說話,將身體靠在了椅背上:“縣長,對不起,我有些激動……可有時候逼着你往前走的,不是前方夢想的微弱光芒,而是身後現實的萬丈深淵!我們兆豐,現在就是在萬丈深淵的邊沿。”
“賭博成性,mai淫piao娼,價值觀混亂,兆豐這會廣泛存在着仇富的心態,這都是怎麼回事?有些人無恥的說這都是老百姓得了‘紅眼病’。這簡直是狗眼看人低!就是指鹿爲馬,在混淆視聽!”
“老百姓?老百姓是誰?有了錢就不是老百姓了?脫離了老百姓的人是什麼人?那麼他們就是在自絕於人民!”
“自古以來,民心就是天意。天意不可違!爲什麼有人會仇富?沒人會仇視勤勞致富的人,而是仇恨一些富人無所顧忌,無所畏懼的貪婪掠奪,是仇恨一些富人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仇恨他們爲富不仁。”
“就拿棉紡廠做例子,幾乎所有的兆豐人都認爲棉紡廠的幹部沒有一個乾淨的,就像袁國鋒那一類的人,他們在其位謀其政了嗎?他們究竟給棉紡廠的職工謀取了什麼利益?那可是我們兆豐最大的國有企業,那就是樣板,就是一種標誌!”
“棉紡廠廠長這樣,我們縣是林業大縣,可林業局的柳述俊也這樣,東華木器廠的曹英東更是這樣。他們給這個社會灌輸了一種很不好的思潮,那就是隻有品德敗壞的人才可能獲得財富!偏偏就是袁國鋒柳述俊曹英東這一類的人天天將‘三觀’掛在嘴上,三觀不正,什麼是三觀不正?他們自己將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搞明白擺正確了沒有?”
“走在大街上的有錢人普遍的被老百姓所排斥,這些有錢人並沒有因爲他們的財富被老百姓所尊重,反而因此喪失了地位,甚至遭到了蔑視。這是因爲老百姓嫉妒他們的錢?不,絕對不是。”
“那,你想怎麼樣?”馮喆看着周健雄說:“你都做了哪些準備要改變這一切?或者說,你想爲你理想的實現付出什麼代價?”
“我想,今晚,一來和領導你一起去喝酒,當然,喝酒的地方有講究,二來,想讓縣長你親眼看看咱們兆豐的另一面,這就當是體驗生活了。前不久,你不就接觸過嶺電集團的那些豪賭嗎?”
賭博的孿生兄弟就是嫖,馮喆問:“見識了之後呢?”
“由你決定。”
周健雄說着,從後座一個袋子裡掏出了一樣東西給馮喆。
馮喆一看,是假髮,這時周健雄已經將另外一頂假髮套在了自己的頭上,而後還對着鏡子端詳了一下,接着,掏出了一張灰呼呼的醫用膠布撕開,斜斜的貼在了自己的鼻樑上,儼然已經徹底的變了一個人。
周健雄今晚就是有備而來。
“我看出來了,你這都是準備好的,你就不怕我不去?”
“你是縣長,你說了算。”
“周健雄,你記住,我來兆豐幾天,你給我下了多少套了!今天又說了一番大道理來個道德綁架!”
周健雄聽着笑了:“縣長,我對你有信心,我從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先試試看這個套合適不合適……那個地方,棉紡廠的某些人經常去瀟灑。”
棉紡廠?馮喆一聽,將假髮戴好了。
馮喆的頭髮還沒長出來,這假髮戴上還真是合適,周健雄又給他遞過來一個假鬍鬚,貼上之後整體真是變了模樣,這下要是事先不知道,估計也只有柴可靜猛一下能覺察此人似曾相識了。
周健雄看看馮喆,伸手在他的假鬍鬚上捋了捋,點頭說:“老闆,今晚,我就是你的保鏢。”
周健雄說着將自己的上衣拉開,讓馮喆看到了自己咯吱窩下隱藏的手槍,馮喆斜了一眼說:“你剛纔這樣,讓我想起了一件事,宋朝有個叫丁謂的,當官都當到了副宰相,竟然主動爲宰相寇準擦拭鬍鬚,這‘溜鬚’一說,就是這麼來的。”
周健雄笑了:“我也不是副宰相啊。”
馮喆看着周健雄說:“會是的。”
這時一輛別克車從五里屯方向開了過來,到了跟前燈一滅,馮喆發現這車也沒有掛牌,車子停穩後,一高一矮的兩個人走過來,看身形一個是黃滿貫,另一個,應該是五里屯派出所的副所長毛根文。
毛根文和黃滿貫都化了妝,馮喆問:“這不是要晚節不保吧?”
黃滿貫顯然是被交待過了,笑:“老闆,你怎麼看都是咱們四個裡最年輕的,怎麼就晚節不保了?”
“現在不是晚上?難道不是晚節不保?”
周健雄說:“咱們今晚去的可是‘正經’地方。”
“還是有內涵的正經地方?就是裡面的人不知道正經不正經。”
周健雄答應了一句:“那就看老闆要怎麼處理了。”
……
兆豐本來樹木就多,西區靠近山林,如今是春季,到很是有些鳥鳴山更幽的感覺,隱隱約約在一片樹叢中是一幢幢的建築,拐進了一條林蔭dao後停了車,從路那邊過來兩個個子不矮的保安,這倆彪形大漢抖開手裡的車罩將別克和奧迪蒙上。
這時馮喆才發現,這一塊停了不少的車,全都蒙着這種車罩,心說怪不得周健雄和黃滿貫開的車都沒掛牌,要是誰想看牌照,將車罩掀開還不一樣的一目瞭然?
馮喆再一看,這兩個罩車罩的保安腰上都彆着警棍一樣的東西。
這裡究竟什麼場所?
從外面看這裡的建築都一個樣,不知道里面都有什麼玄機,只有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黃滿貫看來對這一塊很熟悉,他領着頭,到了一個寫着茶苑的招牌前問馮喆:“老闆,就這裡吧?”
馮喆悶悶的說:“卵掉進油罈子裡——由(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