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很快就接到能夠正式去上任的消息,因爲有了縣令的手令,一切變得極爲順利,北肆亭的亭長甚至親自到劉家來,讓劉遠隔日就去報到。
劉家一反之前低迷的氛圍,劉遠和張氏皆都喜氣洋洋,尤其是張氏,當天對待家中幾個小孩子的態度,劉楨覺得,簡直可以用如沐春風來形容。
這也難怪,古代人早婚,仔細算起來,劉遠今年也纔將近而立,一個四肢健全大大男人成天窩在家裡沒事做,被鄉里人鄙視,他不難受,劉楨都替他難受。
但劉楨發現自家老爹有個優點,那就是心理素質超好,臉皮超厚,不管自己的父親和異母兄長如何橫挑鼻子豎挑眼,他都笑嘻嘻地不作迴應,在外面受了鄉里人的冷眼,也從來沒有把脾氣帶到家裡來。
只是他心理承受能力強,張氏卻不一樣,誰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出息,她實在受夠了自己每回出去都要被人在背地裡喊“劉無賴的婆娘”。
在之前,張氏甚至對劉遠小有怨言,覺得他什麼都幹不成,自己雖然是商賈之女,好歹未出嫁時,生活水平也沒有這麼低,結果嫁入劉家之後,好處沒有一點半點,反而受盡了冷眼奚落,還要倒貼嫁妝,再看孃家幾個姐妹,要麼嫁給商人,要麼嫁給農夫,夫家的地位通通不如劉家,可也沒有哪個像她過得這麼慘淡。
不過現在好了,一切總算時來運轉,張氏常年微蹙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在確定昨天的一切不是在做夢之後,連帶嘴角也多了一絲舒心的笑容。
在把劉遠送出門之後,沒等劉楨跟着劉楠出去捉魚,她就囑咐劉楠和劉楨看顧好劉婉,然後便拿着新近織好的草蓆,帶上幼女劉妝前往孃家。
張氏孃家與劉家同在向鄉,只不過劉家在春澤裡,張氏孃家則在象葵裡,張家有四姐妹,張氏是最大的,當年這樁婚事定下的時候,張氏還成爲姐妹們羨慕嫉妒的對象,只因劉家在向鄉頗有名望,劉遠的祖父是三老,父親又是嗇夫,即使劉遠本人是庶子出身,張氏嫁過去又得當後孃,那也比嫁給一個普通農夫強多了。
誰知道風水輪流轉,劉遠在劉家一點都不受重視,空有個劉姓,最後還得自己去從軍去換取生母脫籍,回來之後,劉家既沒分給他田地,也沒幫他謀個差事,膝下四個子女嗷嗷待哺,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
反觀張氏那三個妹妹,要麼嫁給商賈,要麼嫁給農夫,雖然比不上劉家的名頭響亮,可人家的日子是實實在在的,起碼三五天還能吃上一頓粟米飯,就這也比張氏他們強太多了。
先前張氏嫁妝貼補家用,每每入不敷出之際,不得不腆着臉皮回孃家求助,張家雖然從商,也只能算是小手工業者——那些大商人都被秦始皇發配到邊疆去了,張氏回孃家的次數多了,連帶父母也沒給她什麼好臉色,幾個姐妹偶爾聚在一起,她還是被襯托得最悲慘的那個,左鄰右舍都說張氏攤上一個好吃懶做的無賴不算,還得去當人家後孃,自家父母姐妹也沒少在背地裡說她,這讓張氏又是氣憤又是難堪,卻還不得不時常拉下面子去求助,那種滋味就甭提了。
這次張氏又回孃家,距離上次回去,已經過了一個多月,除了帶上想要託父親發賣的席子之外,她還帶了一隻雞。
張家的人看到她的到來也見怪不怪了,張氏最小的妹妹剛出嫁沒多久,回孃家來探親,見狀就笑道:“是不是劉家又沒有東西可以下鍋,阿姊又來孃家搬東西了?”
張氏氣她嘴刁,也不搭理,一手牽着小女兒,見了母親,就笑盈盈地將裝雞的籠子遞過去:“阿母,這隻雞給你們。”
女兒出嫁好幾年,可從來沒往孃家捎過東西,不往外拿就不錯了,張母看着籠子裡活蹦亂跳的小公雞,吃驚地問:“這是怎麼了?女婿家可出了什麼事?”
見旁邊的小妹也豎起耳朵,張氏微微一笑:“是出了事,不過不是壞事,是好事。”
她便將劉遠得到差事的事情說了一遍。
張家的人也都聽得喜色連連,張家小妹更是又羨又妒,她本以爲大姐姐家裡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了,誰知道竟還有天上掉餡餅這種好事。
求盜這種小卒,對真正的達官顯貴來說可能不值一提,但對於世世代代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來說,已經很不得了了。
張母就問:“可是劉家阿翁幫的忙?”
張氏撇撇嘴:“他們會幫忙,倒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升起,是良人的結拜兄弟幫的忙。”
張母笑道:“不管如何,這可是大好事,看以後誰還敢說女婿是無賴!”
張氏的妹妹臉上難掩羨慕:“我怎麼從未聽過姊婿還有這等好友?”
如果自己晚點嫁人,說不定還能成其好事呢。
張氏不大喜歡這個小妹妹,當時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也就是她言語上奚落得最厲害,一聽她這麼說,就笑道:“阿妹,安家也是讀書人家,只是那位叔叔幼時家道中落,多虧我家良人救濟,如今他早已成婚生子了,夫妻二人恩愛得很呢!”
言下之意,就算你現在還沒嫁人,也別妄想了。
張氏的妹妹臉色一變,果然不再說什麼了。
這趟回家,張氏是回得神清氣爽,不僅把席子託給父親賣掉,連帶刷了一遍成就感,看着父母小妹從吃驚到驚喜再到各種羨慕欣慰的眼光,她十分滿足,心情高興之下,在回來的路上還買了幾份飴糖,一份給了小女兒劉妝,另外幾分則用蘆葦葉子包起來,準備帶回家給幾個小的。
一回到家,迎接她的還有更大的驚喜,劉楠跟劉楨的收穫分別是兩條魚和一小簍早熟的杏子,對於一個現在還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家庭來說,這意味着起碼有兩頓都可以吃得不錯了。
張氏笑吟吟地把飴糖分給他們,劉婉那份早就在路上吃完了,現在正吮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兄弟姐妹,劉楨對這種簡陋的零食沒什麼興趣,轉手就給了劉婉,後者眼睛一亮,沒等張氏阻止,就已經接了過來,舌頭把飴糖舔了個遍。
“慢一點,餓死鬼似的!”張氏笑斥一聲,心裡卻對劉楨友愛妹妹的行爲很滿意:“你們上哪裡去玩耍了?”
劉楨道:“就是離咱們家不遠那片杏子林,阿兄說那裡有杏子可以摘,便帶我們去了……”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一聲呼喊:“阿楠——阿楠——!”
“定是姬辭那呆子!”劉楠嘻嘻笑了一聲。
“大兄還不去看看!”劉楨推了推他。
“要去你去!今日他都沒捉到半條魚,說不定是過來跟我們討魚吃呢!”
“姬家的家境比我們強多了,誰會稀罕你的魚!”劉楨白了他一眼,見他不肯出去,只好自己走了出去。
劉楨剛走出屋子,就瞧見籬笆外頭站着的少年。
這籬笆從外頭也是一推就開了,偏偏姬辭不肯不問而入,非得站在外面喊。
“阿辭。”劉楨走過去,“你怎麼還不歸家?”
少年眉清目秀,年紀也不過八九歲上下,穿着打扮卻比劉家一干娃娃強多了。
“你們方纔走的時候落下這個,我給你們送過來。”他舉起手裡用草繩串起來的兩條小魚。
劉楨看了一眼,笑道:“真是多謝你了,不過你家離這裡可有好一段路程,你把魚送過來,現在回去該晚了吧?”
“無妨,我現在走回去便是。”姬辭笑了笑。
他是劉楠鄉學裡的同窗,以劉楠爲首的一幫少年覺得姬辭太過沉悶,總端着架子,姬辭也覺得劉楠那些人成日吵吵鬧鬧,不喜跟他們廝混在一起。今日同伴攛掇他去河邊捉魚,他原本也不想去,奈何壓不住心底好玩的少年天性,最後還是跟着去了,沒想到碰上劉楠的妹妹,一番閒聊之下,卻出乎意料地聊到一塊去。
劉楨稚嫩的軀殼裡住了個老成的靈魂,即便有時候注意掩飾,但說話仍舊比尋常孩童老成,跟長輩說話也沒有溝通不暢的問題,她又聽劉楠說過姬辭出身書香門第,平日裡也是抱着竹簡不放,自己剛好要學認字,就問了不少問題,雙方一拍即合,就連今日的戰利品,那一小簍杏子,也多半是她爬上樹摘,姬辭在下面幫忙兜着。
這半天下來,兩人就熟悉了不少。
“天色已經不早了,你若是不嫌棄,不如在我家用上一頓便飯,先填填肚子,免得傷胃。”人家把魚都送過來了,劉楨不好意思把人趕走,更何況對方還幫她解答了不少問題。
姬辭也沒客氣,大大方方地應下來:“那就叨擾了。”
那邊張氏早就從劉楠口中得知姬辭的存在,姬家在向鄉的名望比劉家還要大,只因姬家世世代代都在楚國當官,祖輩還出過上卿,上大夫這樣的高官,後來楚國被滅,樹倒猢猻散,姬家逃亡隱居至此,不敢再出什麼風頭,轉而當起本本分分的讀書人,但是在向鄉人眼裡,姬家依然是了不得的書香門第。姬辭小小年紀,在鄉學裡已經備受先生稱讚。
想及此,張氏的笑容越發深了些,對跟着劉楨走進來的姬辭道:“多謝姬小郎送魚過來,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如留下用完晝食再走罷?”
姬辭一揖到底:“多謝劉家阿母,姬辭叨擾了。”
他的多禮讓張氏噗嗤一笑,“不過一頓便飯而已,小郎何須如此客氣!”
既然來了客人,本來準備分成兩頓的魚,就得做成一頓了,張氏雖然有點可惜,但還分得出輕重,要知道姬家可比劉家顯赫多了,正因爲這,連把豆飯拿出來招待她都覺得太寒酸了。
後頭劉楨提着盛放杏子的小簍子走進竈屋:“阿母,我來幫忙吧。”
老實說,從劉楨的角度來看,她覺得張氏的廚藝真是一般而已,甚至可以稱得上糟糕,但這也難怪,大家都是小戶人家,一日能吃飽就算不錯了,哪裡還講究得了許多。
爲了自己的口腹之慾,劉楨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跟着張氏出入竈屋,名爲幫忙做飯,實際上是趁機指點一下,希望能夠改善一下飲食和口味。
當然,豆飯就是豆飯,再怎麼擺弄也翻不出花樣來,豆腐在這個時代還沒出現,劉楨更不知道豆腐要怎麼做,她也只能拿着現有的食材儘量改進,當然她說話的時候都很注意,比如說看到張氏在洗薺菜,就會用“阿母,薺菜可不可以跟雞蛋放在一起做”這樣的方式來暗示她,不過大多數時候,張氏是聽不出這種暗示的。
所以,當劉楨今年滿了五歲,身體協調能力更強之後,她就開始嘗試負責一部分廚房的工作,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向鄉,家境跟劉家差不多的,也有五六歲的女孩子幫忙做農活的,劉楨的行爲並不惹眼,反倒讓劉遠和張氏覺得她懂事。
一開始張氏還真沒想讓她幫忙,但在劉楨的再三堅持下,也由得她去了,而且漸漸的,劉家人都發現,只要有食材,劉楨做出來的東西味道確實不錯。
不過大部分時間,食材是缺乏的。
所以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樣。
但今天,多了四條魚。
劉楨掃了竈屋一樣,“阿母,四條魚都不小,正好可以做四樣,我來幫忙做兩樣吧?”
張氏還真沒想過做四樣菜,在她看來,一樣就夠了,把魚去去鱗和內臟,放進鍋裡煮熟,最多再扔點藿菜,還四樣,有什麼可做的?
不過她知道這個女兒心思靈巧,就笑問:“你想做什麼?”
劉楨就一樣一樣地跟她說,張氏越聽就越是驚奇,聽到後來,連她都有點控制不住口水了,這都是家裡窮鬧的,想她以前在孃家的時候,三五天也能吃上葷腥,哪裡像現在,偶爾才能開一次葷。
張氏心有所感,嘆道:“難爲你了,竟能想出這麼多花樣來,不過你阿父如今謀得好差事,日後家中可就好過多了!也不知道他跟同僚相處得如何,做不做得慣,會不會被人欺負?”
劉楨笑道:“阿父的人緣那麼好,他自己也爭氣,哪裡會被人欺負?”
在她看來,老爹看似忠厚,實則狡猾,不欺負人就不錯了,還被人欺負,真是大笑話。
劉遠這種性格,放在後世,就適合去做生意或者在官場混跡,在哪都能混得如魚得水,確實不適合待在家裡當個農夫,但在這個時代,商人的地位被秦始皇一貶再貶,所以劉遠纔不願意去從商,而且劉楨也看出來了,她這位老爹,根本就是不安分的那種人,說難聽點,就是有點好高騖遠,要不是現在真有一個不錯的差事砸在頭上,還指不定他要在家裡吃多久的軟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