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自己孃家的人不肯收留他們之後,張氏就已經對他們死了心。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平安順遂的時候或許還體會不到,一旦身處逆境,這種體會就分外明顯了,也因此,像安正和許衆芳這樣不顧己身安危的行爲才分外可貴。
但是張氏沒有想到,就在她已經徹底放棄的時候,自己孃家人竟然還會送東西過來。
許衆芳道:“是張家阿母託我帶來的,她心裡惦記着嫂嫂和侄子侄女們,只是不敢前來探望,便託我帶了這些東西過來,說是張家也不寬裕,希望嫂嫂和孩子們不要嫌棄東西少。”
張氏的眼睛有些溼潤了,她很清楚,沒有父親的默許,母親是絕對不可能揹着他送東西過來的,即便心底埋怨了無數次,可這個時候,還是覺得自己家人不是全然絕情的。
“阿父和阿母,他們身體可還康健?”
“二位老人家身體都還硬朗,嫂嫂放心罷!”
張氏點點頭,深吸了口氣,似乎覺得有些失態,丟下一句“叔叔今日便留下來用飯罷”,就轉身折回屋內去平復心情了。
劉楨藉機拉住許衆芳問:“叔父,姬辭如何知道我在這裡的事情?”
許衆芳:“是我告訴他的,姬小郎問了我好幾回,又向我保證他一定不會泄露出去,我見他平日爲人也頗可信,對你們又足夠信義,便告訴他了,他就託我把這卷書給你,說山中清苦,你必然無以消遣,先拿着看,他下次再隨我進來探你。”
劉楨搖搖頭:“姬家規矩重,他即便是來了,若被他的家人發現,只怕也會有麻煩,煩請叔父代我多謝他的好意,讓他先不必來了。”
許衆芳:“好罷,我回去告訴他便是。”
劉楠在旁邊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見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連忙把許衆芳拉到一旁,讓他指點自己的弓箭。
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師,經過一個冬天日日不輟的練習,劉楠的箭術突飛猛進,現在只要他想,基本就能射中那些體積小而又快速移動的小動物們,當然,距離百步穿楊這種高端水平還有一段距離,不過按照許衆芳的說法,他的弓箭已經小有所成,只要勤加練習,就算拿到戰場上對敵也不吃虧了。
許衆芳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對劉楠更是分外疼愛,自然傾囊相授,劉楠遺傳了劉遠不愛讀書的性格,性格卻比劉遠更加豪邁粗放,正好合了許衆芳的胃口,每次許衆芳來看劉楨他們,實則倒有大半時間是跟劉楠待在一起的。
兩人在林中練了大半天的箭術,興致上來的時候,許衆芳還把當年自己在軍中的經歷講給劉楠聽。從這位三叔的口中,劉楠才知道當年自己老爹其實已經當到了百將,也就是兩百個士兵的頭目,比造反的那個陳勝職位還要再高一階,只不過他不喜歡待在軍中,而且還想着回鄉用自己的履歷把老孃從奴婢身份換成庶民身份,所以才詐殘回來,否則以他的能力,應當還能往上提升的。
劉楠聽得嚮往不已,也爲老爹惋惜不已,金戈鐵馬,馳騁沙場,這種生活對他一個滿腔熱血沒地方使的少年來說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只是這種想法剛提出來,後腦勺就捱了許衆芳重重一下:“你道軍中有多好!昔年七國爭雄,死者不計其數,光是白起坑殺的趙軍就有四十萬之多,若非走投無路,誰願從千軍萬馬中去搏一條生路?不過都是形勢逼人,迫於無奈罷了,真正能從軍中升至高位,得到官爵的,千人中也不及一二,與你阿父和我一同從軍的那些弟兄,有不少早就變成白骨了!”
那頭許衆芳在對劉楠進行思想教育,這邊張氏和劉楨已經將晝食準備好了。
張氏現在已經很習慣山居生活了,她畢竟比劉楨多了幾十年的土著生活經驗,很多時候劉楨還茫然無措的時候,她就已經拿出解決的辦法了,就像前陣子他們的鹽用完了,許衆芳一時還沒來,張氏就制止了劉楠想要下山的念頭,帶着他們找到一處羚羊和小鹿經常會去舔舐的石頭,用刀子將石頭上面刮下一層,調入飯羹裡,那天的豆飯果然就帶了淡淡的鹹味。
自那之後,劉楨就不敢對古人的生活智慧有任何小覷了,她很明白,她所擁有的優勢,不過是作爲一個成年人的閱歷和心智,但是這種閱歷,還得過幾千年才能用上。在兩千多年前的秦朝,她所需要做的是多聽多學習,而不是仗着自己沒有喝那碗孟婆湯就能瞧不起古人。
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情況下,張氏反而堅強起來,擔當起名符其實作爲一家主母的責任,不過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幼子劉槿現在還是話都說不全的幼兒,劉婉勉強算是懂些事了,偶爾能幫着照看弟弟和妹妹,但要達到劉楨那種負責全傢伙食的早熟程度肯定是不可能的,她跟劉妝時常還會因爲半夜不明野獸的嚎叫而嚇得哇哇大哭。
不過幸好小孩子善忘,劉家一直以來的生活都過得比較清貧,就算是劉遠晉升之後的好日子也沒來得及在她們心中留下太深刻的痕跡,在最初鬧了一段時間之後,她們也就消停下來了。
白天劉楠和劉楨到附近去摘果子捕魚的時候也會把她們帶上,當然,在劉婉和劉妝哭鬧的時候,她們的兄姊也絕對不會縱着她們的,而這個時候張氏往往都會站在劉楨他們一邊,支持對兩個幼女的管教,不像從前那般寬鬆。
前途未卜的環境使得全家人前所未有地團結起來,感情反而遠比之前來得好,這也算因禍得福了。
等到一鍋熱氣騰騰的山菇野菌湯做好,許衆芳和劉楠也滿身是汗地回來了。
“阿母,我可聞到肉味了,莫不是今日食肉?”劉楠抽抽鼻子,一臉饞樣。
張氏笑道:“你昨日獵來的那兩隻野兔,阿楨還在處理呢,你們先喝點湯,馬上就可以吃了。”
湯鍋裡放了點醃肉,還有各種各樣的野菇,肉湯作底,野菇則把湯提得更鮮,什麼調料都不必再加,這一口下去,味道能馬上流淌七竅,鮮美得讓人想把舌頭也吃下去。
許衆芳大口大口地喝着,一邊不吝讚美:“我看嫂嫂你們這裡吃的一點都不比在向鄉的時候差,還有阿楨這般巧手,只怕伊尹、易牙再世也不過如此了!”
說話的工夫,劉楨已經把她在屋後烤好的兔肉端出來了,兩隻野兔的分量不多,要是整隻下去烤,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肉,於是劉楨把肉分成一塊一塊,用細長的樹枝把兔肉和一些春筍,野菇串在一起,再放上去烤,這樣既保證每串樹枝上都有幾塊兔肉,看上去品種也豐富了許多。
果然,烤肉串端出來的時候大受歡迎,雖然實際上每個人下肚的兔肉不多,但最後總算也吃飽了,劉婉和劉妝則纏着劉楨下回再做。
劉楠拍着胸膛豪言:“我的箭術已經大有長進,以後獵物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證讓妹妹們能頓頓吃上肉就是!”
張氏搖搖頭:“你不必縱着她們,她們自來到山中之後,也沒吃過什麼苦,現在身形都比原先要胖了!”
劉楨瞧了瞧,忍不住撲哧一笑,還真是!劉妝臉上的肉厚了一層,看上去更像一個白胖包子了,想來是成天在這裡跑跑跳跳,食慾反倒更大了一些。
最小的劉槿也被帶出來,他說話學得晚,如今三歲了,連走路也還撞撞跌跌,顯得有些晚熟,不由讓人十分擔心。
許衆芳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他的家眷現在已經從孃家被接回來了,他每天還要下田務農,春季正是播種的時候,所以許衆芳實際上是很忙的,劉楠和劉楨送了他一程,臨走時許衆芳還轉告了姬辭的話。
“姬小郎託我告訴你,讀書練字都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讓你須得堅持日日不輟纔好。”
劉楨自是應下了,心中一陣溫暖。
姬辭這個朋友待她實在是沒話說的,書籍在這個時代屬於非常寶貴的財產,他卻不計較劉楨他們已經是逃犯家眷的身份,依然送書過來,這其中還得冒着被他的長輩發現的風險。
所謂患難見真情,親人如是,朋友亦如是。
許衆芳說姬辭會找機會來看她的話,轉眼就被劉楨忘到腦後去了,她並不認爲姬辭會真的跑到這裡來看她,即使他願意,姬家人也不可能同意。
然而五天後的一個午後,當劉楨坐在山溪邊的桃樹下看累了竹簡想要休息一下的時候,剛剛擡起頭,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
從站姿來看,姬辭想必已經站了好一會兒,而不是剛剛停下腳步的模樣,實際上,劉楨也才兩三個月沒有見到他,但感覺卻變化很大,少年依舊清雋秀致,卻褪去了雌雄莫辯的姣好,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清晰的棱角,和日益沉穩的氣度。
“哎呀,阿辭,你長高許多了!”
久別重逢之後的第一句話,就讓姬辭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