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楨一直覺得秦始皇的一生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一個在錯誤的時間做了正確事情的杯具。
拿個簡單的例子來說,秦朝最爲後世所熟知的政策之一“車同軌”,不僅是單純統一車軌車轍的標準就算了,而且還在全國範圍內開闢新的道路交通,包括水路和陸路。衆所皆知的靈渠就不說了,從東邊的燕齊到南邊的吳楚,嬴政大爺硬是讓人鋪出一條臨海的馳道,甚至還制定了嚴格的標準:道廣五十步,每隔三丈就種一棵青松,道路全都必須用鐵椎夯實。除了這條馳道之外,在北方,爲了抵禦匈奴,秦朝還修築了另外一條長一千八百里,開山劈嶺的直道。
這種工程量就算是放在後來的漢唐全盛時期也是浩大的,更何況是在剛剛結束了戰亂,生產力還很低下的戰國時代。想想就好了,這兩條橫跨全國的道路,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
秦始皇這種行爲明顯就是要麼不做,要麼就一定要做得最好。
但不得不說,強迫症患者秦始皇同志的戰略遠見也是其它六國君主拍馬都追不上的。
拋開這些水路和陸路在軍事和民用上的價值,兩千多年前,當各國諸侯還沉浸在各地爲王,滿足於一國強大的時候,秦朝的君王就已經開始着眼於天下,秦國不贏天下,誰贏天下?
要知道,秦朝爲了抵禦匈奴而開闢的那條道路,直到漢武帝年間還在使用!
但劉楨能夠理解這些,甚至用驚歎的眼光去看待秦始皇乃至秦朝的一切作爲,是因爲她純粹是站在兩千多年後的角度去評價的,在當時的人民羣衆中,則完全不是那回事。
對六國的貴族來說,秦朝的統一扼殺了原本屬於他們的一切利益。
對六國的百姓來說,秦朝一改之前戰國時代的自由散漫,其律法之精細,要求之嚴苛讓人好像突然從地球跳躍到月球,完全無法適應。
就像有個人吃飯,本來用手抓,用筷子夾,用湯匙舀,都沒有人管,可突然有一天,別人要求他一定得用筷子夾,不然就要罵你,他當然不會樂意,反而還會跟對方對罵起來;如果對方拿着棍子,而他手無寸鐵,那人可能心想忍忍就算了,改成用筷子夾;但如果對方又說,不僅得用筷子,吃飯的時候還不能發出聲音,不然就要殺了他,那個人忍無可忍,自然就想到了反抗。
現在,劉遠他們作爲原來韓國的子民,對這位君主同樣一點好印象都沒有。
三個人關係鐵,私底下交換一下看法沒所謂,劉許二人從過軍,安正還是官府裡的人,都比尋常庶民多了幾分見識,安正就嘆道:“想當年六國未滅之時,齊國有稷下學宮,百家爭鳴,不以言定罪,可現在,竟出了這焚書之舉,難道自此之後,天底下只有法家一家之言獨霸天下?”
許衆芳將酒一飲而盡,他是粗人,感慨自然也和他不一樣:“當初我與大兄戍邊,軍中有個弟兄,本是楚國大商出身,誰知秦君滅楚,將商人發爲市籍,說他們是不軌之民,我們回來的時候,那位弟兄還沒法歸家,據說不日便要改戍長城,秦君暴、政,遭殃的可不止一家兩家!若不是大兄心眼多,人緣好,賄賂上官,假作殘疾,得以脫身,我們只怕也要同往呢!”
劉楨倚靠在父親懷裡,聽到這裡就問:“阿叔,難道朝廷沒有規定服役期滿便可退役麼?”
許衆芳哈哈一笑:“有是有,可得等到年滿五十六,只怕到那時我與你阿父都發搖齒落了,還不能回來看你呢!”
劉楨暗暗嘆了口氣,萬里長城何其偉大,後人視爲奇蹟,但參與修建的當事人可不這麼覺得,誰願意離家千里,被徵調到那種地方去幹活,還可能永遠回不來?
她還記得以前去爬長城,當時的長城已經不是秦長城,而是後來的朝代補修的,然後就聽見旁邊的遊客說,要是能穿越回秦代看看當時的長城,就算當個修長城的士卒民夫,他也願意。
現在劉楨覺得那個人完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以前她根本沒那感受,現在,作爲劉遠的女兒,她絕對不想讓自己老爹去當什麼鑄就偉大奇蹟的螺絲釘。
秦朝不是不超前,而是太超前了,嬴政大爺實在太能折騰,想把上百年才能幹完的事情一口氣就給幹完了,可能嗎?就像前面那個吃飯的比喻,大家本來就跟不上他的步伐,還被一再壓迫,忍無可忍,當然就無須再忍了,等他一死,大家沒了頭頂的大山,各路造反的也就風起雲涌了。
不過現在,老百姓覺得還能忍,所以私底下發發牢騷也就算了。
三人又聊了一通,無非是以前韓王如何如何,現在秦君卻如何如何,其實七雄並存時,老百姓的日子也未必真就那麼好過,只不過現在的感受更壞,大家反而都懷念起了從前。
劉楨聽了一陣,有點昏昏欲睡,但她仍是打疊起精神,問:“安叔父,你能不能借我一卷書?”
安正詫異:“你要書作甚?”
劉遠倒是幫她回答了:“這小女子想要認字。”
安正笑道:“大兄不喜讀書,阿楨倒是與你不同。”
劉遠哈哈一笑:“她這是像她大父,不像我!”
安正又問劉楨:“阿楨,你爲何想要認字?”
劉楨道:“大兄能上鄉學,我卻不能,心裡很羨慕,叔父能幫我嗎?”
安正又微笑道:“我幼時去過你家,你大父那裡有不少藏書,怎的你不向大父借,反倒跟我借,再說光有書,無人教你讀,你知道怎麼念嗎?”
說起這個,劉振就想嘆氣,其實她借書沒有別的,真是爲了認字,要不說她穿越也沒找個好時代,現在甚至還不流行宋體字,人家普遍用的是大篆,就是在劉楨看來像天書一樣的文字。
前兩年李斯發明了小篆,開始取代大篆,變成官方文件上通用字體,結果因爲書寫起來慢,又用了隸書作爲註腳補充,饒是如此,許多典籍上面依舊是用大篆書寫的,想看懂,首先就得先學認字。
隸書已經逐漸接近後世的繁體字雛形了,好歹能認出大半,要練的是書寫,大篆和小篆就難辦了,看多了就像一羣小人在竹簡上跳舞,簡直讓人頭暈眼花,但只要劉楨不想變成文盲,就得老老實實學認字,應該慶幸的是,周圍的環境讓她起碼還擁有這個條件,要是生在更窮困的農家,說不定真得當一輩子的文盲了。
老實說,她來到這裡,除了比別人多出一丁點記憶之外,得了個早慧的名聲外,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建造長城她不會,更別說跟陳勝吳廣一樣口號一喊聚衆造反,現在可好,連字都得從頭學起了。
“我可以問阿父和大兄啊,也可以問叔父你,叔父你會教我的吧?”劉楨笑眯眯地,一臉純潔無瑕,把爲什麼不去大父家裡借書的問題丟給老爹去回答。
安正知道劉遠跟父親那邊關係不諧,也意識到自己問錯了,他一笑:“當然,只要你問,叔父就會教。”
又對劉遠道:“大兄,阿楨冰雪聰明,可惜身爲女子,若是男兒,將來定有大造化。”
劉遠摸摸女兒的髮辮,有點爲人父的得意:“阿楨自小便與其他孩子不同。”
接下來大人們的話題就轉到今年的農收上面去了,劉遠沒有田地,但是許衆芳跟安正家裡都有點薄田,秋收之後他們也會時不時地接濟劉家,雖然不多,但對劉家來說真是雪中送炭。
安正在縣裡任職,雖然只是個管倉庫的小官,但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已經很了不得了,但他一點都沒嫌棄劉遠的家境,依舊跟劉遠兄弟相稱,劉楨深深覺得自己的老爹真是交了兩個好兄弟。
在大父家沒能辦成的事情,現在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劉楨很滿意,心神鬆弛下來,加上早上又起得早,她很快又困了,連什麼時候睡過去都不知道。
小孩子多覺,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晚上。劉楨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發現外頭天早就黑下來了,牀榻硬得硌人,不過睡了五年早就習慣了。
爲了省錢,屋裡沒有點油燈,她伸了個懶腰,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又藉着外頭照進來的月光,發現旁邊地上還放着一小碗豬耳朵,先是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心裡有些感動,知道這是老爹見自己剛纔沒有吃,所以特意留給她的。
不過豬耳朵那麼鹹,光吃這個也吃不飽,劉楨走出小屋,走向廚房,果不其然發現大鍋裡還有一些冷掉的豆粥。
她生起柴火,準備把粥熱一熱。
豆粥已經放置了很久,火生起來之後還得等一段時間才能徹底加熱,劉楨蹲在那裡,一邊往竈眼裡添着柴火,一邊發呆。
來到這裡五年了,她的眼界受困於這個消息不通的小地方,雖然知道是在秦朝,但是清貧安穩的生活麻痹了她的思想,讓劉楨一直覺得這種安穩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但是今天父親和兩位叔父的話給了她不小的震動。
這不是一個和平的年代,即使現在在秦始皇的高壓下,大家都乖乖的,刺殺無效又被瘋狂報復之後,六國殘餘也都偃旗息鼓了,但劉楨很清楚,這一切都只是表象。
只要秦始皇一死,天下馬上就會像這鍋豆粥一樣沸騰起來。
劉楨不記得秦始皇是哪一年死的了,但她隱約知道距離焚書坑儒不會太過遙遠,也就是說,幾年之後,天下大亂,羣雄並起,平靜的日子將不復存在。
不管這個世界的歷史會不會改變,最後坐穩天下的是不是劉邦,受苦的最終還是老百姓。
他們家會不會因此受到波及?爲防萬一,她要不要現在就勸老爹把家往深山裡搬呢?
劉楨很快就搖搖頭,否決了這個不靠譜的想法。
雖然他們家現在沒有田地要耕耘,但是老爹纔剛得了個差事,這個差事還是好不容易纔等來的,怎麼可能走,他們又怎麼會聽一個五歲小孩的話?
身在亂世,像他們這種無權無勢的小民真如草芥一般,沒有半點自主權。
劉楨越想越愁,差點把豆粥都給燒糊了,趕緊把火滅了,把粥盛出來。
快半個月都沒嘗過肉味,本來吃起來應該香甜無比的豬耳朵此刻嚼在嘴巴里,卻有點食不知味。
“我瞧見了,你偷偷躲起來吃肉。”門口傳來嘿嘿兩聲笑,劉楠冒了出來。
劉楨大方地把碗往他那裡一推,“吃嗎?”
“我已經用過晝食了,這肯定是阿父特意留給你的,阿父對你可真好。”劉楠雖然羨慕,卻不嫉妒,對小他四歲又懂事的妹妹,他同樣很疼愛。
“家裡沒什麼可吃的,我天天吃豆飯都吃膩了,阿兄,明日你幫我把屋後的杏花花苞摘下來,我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劉楨笑嘻嘻的。
劉楠撇撇嘴:“杏花是苦的,再怎麼做能好吃到哪裡去,我纔不吃,明日帶你去捉魚摘杏子,你去不去?”
劉楨眼睛一亮,幾乎是馬上就應:“去!”
然後又猶豫道:“現在的杏子也還很澀吧?”
劉楠:“這你就不懂了,咱們家的杏子是家養的,當然還沒結果,前幾天剛下了雨,現在有些野長的杏子可甜了,還有魚,上回我去的那條小河,裡頭有好多魚呢!”
他嘖嘖說着,一邊舔着嘴脣,聽的人早已口水橫流。
紅燒魚,清蒸魚,糖醋魚,魚肉丸子,魚片粥。
此刻劉楨就只剩下一個表情了:(-﹃-)
剛纔對世道的擔心,現在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想到即將有香噴噴的魚肉吃,她頓時覺得就算明天始皇掛掉秦朝倒閉也不關她的事了。
……她果然已經變成吃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