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凡本來還帶着幾分笑臉,聽楚歡這般說,臉色便即微沉,淡淡道:“楚歡,修繕同仁館,豈是兒戲,你不蓋印,耽誤了工期,到時候可吃罪的起?”
“部堂大人,不是下官胡鬧。”楚歡對視胡不凡眼睛,正色道:“下官要一份清單,明明白白知道同仁館的修繕費用?”指着桌上公函道:“這不清不楚的文函,卑職蓋印輕而易舉,但是如果費用太大,到時候有人追問起來,下官該如何應對?覈算費用,是度支曹的事兒,一旦有誤,下官便是失職,還請部堂大人體恤!”
“你……!”胡不凡顯出怒容,沉聲道:“楚歡,真要出了事兒,有本官兜着。你這一鬧,禮部、工部那邊的人很快就找上來,到時候會更麻煩。”
楚歡搖搖頭,道:“沒有清單,下官不蓋印!”竟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胡不凡深吸一口氣,他入主戶部至今,還真沒有碰到有人敢抗拒自己的命令,眼中劃過寒芒,淡淡道:“楚歡,你可知道,方纔你在院中毆打竇易,已經是犯下了大罪?竇易是朝廷命官,即使有錯,甚至有罪,那也只能交由刑部處理,你在戶部衙門出手傷人,其罪不小啊!”
楚歡卻無懼色,道:“部堂大人,竇易出言不遜,對下官屢次中傷,下官一忍再忍,他甚至有出手偷襲下官之嫌……當然,或許是下官誤會了,但是其人之罪,卻是證據確鑿。至若大人想要刑部插手進來,下官定當全力配合!”
胡不凡嘆了口氣,搖頭道:“本官當然不會將你交給刑部的。”頓了頓,沉思一番,才道:“這樣吧,如果這份公函覈算有誤,那便讓竇易重新覈算一遍,楚主事也可以參與覈算,如此總不會出現誤會的。”
“不行。”楚歡搖頭道:“竇易已經不能再參與度支曹的事務。”
胡不凡冷哼一聲,道:“楚歡,竇易要離開度支曹的言語,也只是與你口舌之爭,你還當真了不成?沒有聖上的旨意,沒有本官允許,竇易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楚歡正色道:“部堂大人,之前度支曹如何走賬,下官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但是竇易覈算出的這份公函,下官以爲其中大有蹊蹺,不可不察!”
胡不凡身軀一震,臉色拉下來,沉聲道:“楚歡,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無憑無據,如此中傷同僚,是何道理?”
“部堂大人該知道,下官是個粗人。”楚歡仰着脖子道:“下官不懂規矩,若是有失言之處,還請部堂大人海涵。只是竇易卻是萬萬不能留下。”
“啪!”
胡不凡一掌拍在桌子上,冷着臉道:“楚歡,這戶部衙門是你的?朝廷有朝廷的章程,戶部有戶部的規矩,你一句話,說不要就不要?方纔你還聲稱竇易在度支曹一手遮天,可是現在看來,是你楚大人想要在度支曹隻手遮天吧?”
楚歡站起身來,不卑不亢道:“大人言重了。同仁館之事,下官覺着不尋常。下官與竇易,總會有一個是錯的,要麼是下官錯,要麼是竇易錯,下官如果冤枉了竇易,那麼就是在度支曹無事生非,自當摘下冠帽離去,如果是竇易錯了,事關國之錢糧大事,豈能兒戲,他也就沒資格繼續留在度支曹。”頓了頓,拱手道:“部堂大人執掌戶部,下官只求大人力主公道!”
胡不凡臉色很難看,問道:“那你想怎麼樣?”
“如果大人覺得竇易還要留下來,那麼同仁館一事,就要詳細調查。”楚歡正色道:“下官倒想知道,清單一一列出來,是否真的需要三十五萬兩銀子,同仁館所需耗材,自然都能查到價格,只要細細調查,一切便都能一清二楚。”
胡不凡眼皮子跳了跳。
楚歡今次借同仁館之事,在戶部掀起風浪,還真是出乎胡不凡的預料。
胡不凡雖然知道楚歡進入戶部,必不會老老實實,但是他想不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只是上任第二日,這小子就如此膽大包天,在戶部掀起波瀾。
同仁館預算,他自然是心知肚明,滿打滿算十萬兩銀子就已經是奢華無比,預算出三十五萬兩銀子,其中大部分的銀兩是要從中抽取出去,以往做這些事情,順利無比,卻想不到今次卻卡在了同仁館上面。
他當然更知道,這事兒真要掀起來,朝中自然會有人煽風點火,真到了那個時候,必然會引來一場大麻煩。
瞧楚歡的意思,除非竇易離開度支曹,此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重新覈算再撥銀子,否則這傢伙竟似乎真要將事情鬧大。
但是如果竇易離開,楚歡便很有可能借此機會掌控度支曹,真要如此,日後許多事情將更爲麻煩。
胡不凡身爲戶部尚書,能夠掌控戶部,說白了就是在戶部四曹主事的位置上,通過各種途徑任用自己的人,其下的判官等一些看似普通但十分重要的職位,也都安插自己人,如
此一來,戶部從上到下便成爲一條鏈子,自成體系,凡事也就順利辦成。
這些人都是經過重重考驗,纔會安插入位,太子黨的人想要在戶部插手,根本沒有機會,而戶部這種體系的經營,也不是一朝一夕而成,自安國公黃矩當初經營戶部開始,就通過各種方式排除異己,樹立親信,胡不凡當初就是黃矩一手提拔上來,黃矩留下的戶部人脈體系,由胡不凡明面接手,實際上操縱權還是在安國公黃矩之手。
皇帝將楚歡調入戶部,而且直插極其重要的度支曹,實際上就已經強行地在戶部原有的人脈體系中撕開了一條口子。
竇易如果留在度支曹,至少還能夠以其在度支曹的底蘊掣肘楚歡,可是竇易一旦離開,那麼胡不凡在度支曹最大的一把利器就等若被丟了出去,胡不凡有如何甘心。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楚歡卻是躬身站着,看起來倒是禮數有加。
沉默許久,胡不凡終於站起身來,什麼話也沒說,揹負雙手,從度支曹離開,出了度支曹大院,戶部侍郎郎毋虛已經在院外等候,躬着身子迎上來,低聲道:“大人,楚歡這是野心勃勃,他是真想借這個機會逼走竇易!”
“那個蠢貨。”胡不凡揹負雙手,陰沉着臉,冷哼道:“對付楚歡,什麼法子不好用,竟然用這種愚蠢的法子,如今倒好,反被楚歡就坡下驢趕他離開……!”
郎毋虛一開始還以爲胡不凡是罵楚歡,聽他說完,才知道是罵竇易。
“大人,楚歡這小子實在有些狠,這種人可不能留下來。”郎毋虛神情陰冷:“真要讓他在度支曹坐穩了,日後還真是個大麻煩。”他湊近過去,低聲道:“大人堂堂戶部尚書,怎能讓小小的主事欺辱!”
“你說什麼?”胡不凡眼中一寒,斜視郎毋虛。
郎毋虛忙道:“卑職失言,卑職失言。”
胡不凡站定身形,回頭看了一眼,冷聲道:“他是聖上親自調進來的,不同尋常,如果沒有十足的證據,無法彈劾他。想要將他趕出戶部,就得牢牢抓住他的把柄……!”
郎毋虛道:“大人,他進來才這兩天,尚無大的把柄抓在咱們手中……只是,現在的情況,該當如何?竇易如何處置,還有同仁館的修葺銀子……!”
胡不凡微一沉吟,終於道:“竇易只怕是保不住了!”
“啊?”郎毋虛一怔。
“楚歡這個混賬東西,聲稱如果竇易留下來,便要大張旗鼓調查同仁館一事。”胡不凡咬牙切齒,“竇易那個蠢貨,楚歡不蓋印,他爲何不去稟報於本官,爲何要在這裡與楚歡鬧起事來?這下子倒好,姓楚的抓理不饒人,這事情真要大張旗鼓調查,太子黨一直對咱們虎視眈眈,豈能不摻合進來?”他自己倒似乎忘記,先前還是他想着讓竇易大鬧一番,將楚歡逼進絕境。
郎毋虛皺眉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棄車保帥?按照楚歡的意思,將竇易調出度支曹?”
胡不凡冷着臉道:“不然又能怎麼辦?楚歡明擺着是要撕破臉,不怕精明人,就怕這種莽夫……!”想到自己堂堂戶部尚書竟然被一個主事難住,心裡更是惱怒。
楚歡似乎給了某種選擇,如果留下竇易,便要將事情進一步鬧大,這當然是胡不凡不願意看到的,要麼就是竇易滾出度支曹,就此息事寧人,這也是胡不凡難以接受的,他在戶部尚書位置坐了這麼多年,素來只有他在戶部指手畫腳令出如山,還真沒有哪個部屬敢和他唱對臺戲,從長遠看,他自然會有許多機會整治楚歡,可是當前形勢下,他卻被楚歡握住的這張牌所難住,竟是想不出法子來應對楚歡。
“大人,這事兒還有迴旋餘地。”郎毋虛低聲道:“楚歡聲稱同仁館覈算銀子是三十五萬兩,無非是因爲竇易呈上了那份批銀公函,只要毀掉那份公函,讓竇易改口,重新覈算另一份批銀公函出來,楚歡便沒有證據證明同仁館修葺銀需要三十五萬兩,如此一來,沒了把柄在他手中,他又如何調查?竇易之危,豈不就此化解?就算楚歡當衆將公函裡修葺銀子的數目說了出來,但是那份公函其他人可都沒有親眼瞧見,就算瞧見,他們也不敢幫楚歡作證,楚歡如果堅持那些話,咱們便可以上摺子彈劾他一個輕言誹謗擾亂戶部之罪,就算逼他不走,他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胡不凡撫須微一沉吟,本來難看之極的臉色微微緩和,嘴角甚至顯出一絲笑容,頷首道:“朗侍郎高見,哈哈哈……!”猛地想到什麼,一跺腳,道:“不好,那份公函,本官……本官忘記帶出來。”後悔不迭:“本官方纔氣糊塗了,那份公函就在他的桌子上……!”
郎毋虛笑道:“大人莫急,此事交給卑職處理!”
胡不凡忙道:“那好,你想法子將那份公函拿出來。”湊近過去,低聲道:“老國公曾經說過,對敵不如用敵,你如此這般……!”
郎毋虛附耳聆聽,隨即點
頭拱手道:“大人放心,卑職知道怎麼辦!”
郎毋虛來到楚歡院子的時候,楚歡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又似乎是在想着什麼,面無表情,等到郎毋虛揹負雙手走到桌邊,輕輕咳嗽一聲,楚歡才似乎有所察覺,擡頭見到郎毋虛,急忙站起來,拱手道:“郎大人!”
郎毋虛目光在桌子上掃過,卻見桌上乾淨的很,只有一碗剛沏好的茶,胡不凡所說的那份批銀公函卻不在,心中一沉,但臉上還是淡定自若,含笑道:“楚歡吶,剛纔的事情,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竇易確實是太不知輕重,部堂大人已經將竇易找過去,嚴加訓斥!”
楚歡恭敬道:“大人請坐!”
郎毋虛笑着坐下,又示意楚歡也坐下,這才嘆了口氣,道:“楚大人,本官過來,是誠心想和你說幾句貼心窩子的話,卻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
“大人賜教,是下官的榮幸,下官必當洗耳恭聽!”楚歡看起來倒是十分的恭敬。
郎毋虛搖頭嘆道:“楚大人,你是個痛快人,不說拐彎抹角的話,本官打心眼裡喜歡這種人,也就與你說些痛快的話,本官也不瞞你,竇易那份公函,預算三十五萬兩,是有大水分的。修葺同仁館,或許不用二十萬兩銀子便能夠完成。”
楚歡眉頭一揚,“哦”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郎毋虛察言觀色,見楚歡神色沒有太大變化,這才輕聲道:“楚大人,你剛入官場,兩袖清風,這些本官都明白,當初本官初進官場,也是如你一般,意氣風發,只覺得天下事無不可爲,但是……!”搖頭嘆了口氣,道:“事情有章法,可是章法卻是人定的,而人的心思,卻是天下最難解之謎啊!”
楚歡微微頷首,倒似乎若有所悟。
“不錯,六部衙門,天下百司,各司其職,都是盡心效忠聖上,報效朝廷。”郎毋虛身體微微側傾,湊近楚歡,“可是你若以爲天下百官都只是一心爲公,那就未免大錯特錯了。俗話說得好,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當官的也是人,也是血肉之心,也有家族親人,也有朋友鄉里,若是不能爲己謀深,卻也是失之情理的!”
楚歡一副認真受教模樣,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實話告訴你吧,三十五萬兩銀子,修葺同仁館耗費二十萬兩,剩下的銀子,卻要打點各部。”郎毋虛道:“禮部策劃迎接西樑使臣之事,同仁館是否合乎規格,由他們檢驗,這一方神仙自是要打點好,工部負責施工修葺,除了施工銀子,那些負責此項事務的同僚總不能讓他們白忙活,咱們戶部爲此事費心費力,自然也要給自己留點好處,此外還有意想不到的各項開支,這都要算入進去,一旦少了,再要批覆銀子,卻是麻煩的緊,所以竇易覈算三十五萬兩銀子,倒也不差!”
“哦?”楚歡面不改色:“莫非各部同僚沒有薪俸?”
郎毋虛嘆道:“楚大人,你自己尋思一下,就憑那點薪俸,能養得起一家老小?還有丫鬟、僕役、護院、車馬,另外還有應酬,此外哪個人沒有一點自己的愛好,在京裡走上一步,都是銀子開道,僅靠薪俸,那都是要喝西北風的。”
楚歡卻是一臉茫然道:“大人的意思,是說這些銀子就該讓大家得些好處?”
郎毋虛搖頭道:“楚大人還是沒有明白本官的意思。”
“請大人指點!”
“這樣說吧,同仁館要修葺成功,離不開各部通力合作,這不是一個兩個人的事,而是關乎各部上上下下近百號人的事,這份公函你不批覆,其實不是爲難竇易,而是爲難各部官員。俗話說得好,天下最惡之事,並非殺人放火,而是斷人財路,你楚大人印章不蓋,銀子批不下去,得罪的就是各部的官員,若是他們知道此事,楚大人你想想,你是不是轉眼間便在京中遍地樹敵?”郎毋虛嘆道:“楚大人,你因爲區區一個印,得罪如此多的官員,你覺得是否划算?什麼清正廉明,什麼兩袖清風,什麼爲國爲民,什麼一生正氣,這些都沒用,對咱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楚賢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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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戶部之爭,不僅僅是爲了讓主角裝逼,關乎本書的大框架,所以必須寫,希望能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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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