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父親如此嚴厲,馬鑾也知道自己接下來將要說的話實在要緊,若是弄錯一點,不但馬家身敗名裂,搞不好整個馬氏一族都要上斷頭臺。
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組織好語言,低聲道:“父親大人容稟,當時,兒子聽到皇后娘娘親口對我說她身懷六甲的時候,也是歡喜不盡,這對咱們馬家可是一件天大喜事。當今天子無後,若皇后娘娘誕下龍子,說不定就是我大明朝未來的聖君。”
“可高興之後,兒子卻覺得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
馬士英點點頭:“說下去。”他內心中一片翻騰,但作爲一個合格的政治家陰謀家,大事關頭,還是在靈臺中保留着一絲清醒。
馬鑾:“當今天子四十出頭,已是中年。當年陛下龍潛時就已經娶過兩位王妃,如果兒子沒記錯,皇上十六歲就已經大婚。如果換成尋常人家的男丁,到這把年紀早已經兒孫成羣,說不好已經三世同堂了。可這麼多年過去了,陛下依舊是膝下無人,這就不得不讓人起疑了。當然,作爲一個臣子,去揣度皇帝家事已是大逆不道,兒子該死。”
馬士英:“天家的事就是國事,天子無私事。”
得到父親的鼓勵,馬鑾提起了精神,接着道:“從皇后娘娘那裡出來之後,兒子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就留了個心眼,去了個地方。父親大人,你猜,兒子去了什麼地方?”
馬士英哼了一聲:“如此要緊之事你賣什麼關子,照實說。”
馬鑾:“兒子當時也沒離開皇城,就去了太醫院。陛下實在太胖子,身子都不太好。正如父親大人所說,天子家事就是國事,龍體安康與否確實關係到天下的興衰禍福。父親你忘記了,掌握皇帝醫案的葉太醫乃是你推薦的,對於咱們馬家,葉太醫自然是感恩戴德。兒子一到他那裡提起要閱讀皇帝的醫案,葉太醫也不拒絕。兒子讀了多年的書,多少也知道一些醫理。這一讀,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馬士英坐直了身體,一臉的嚴肅:“你知道什麼?”
馬鑾的聲音顫抖起來:“據醫案上來看,陛下的身子虧虛得厲害,陽氣卻是極弱的。”
這事馬士英也早有耳聞,也不意外,只點了點頭:“單就醫案,並不能說明問題,世界上還要意外和奇蹟這種東西。”
“父親大人說得是,單就此事尚且不能說明什麼。”馬鑾接着說道:“爲了穩妥起見,兒子又去借閱了《起居注》。”
所謂《起居注》就是皇帝每日干了什麼,說了什麼話的日程記錄。負責記錄皇帝言行的官員叫起居郎,乃是正七品進士出身的文官。
《起居注》不但要記錄皇帝當天接見了什麼大臣,說過什麼話,甚至連吃了什麼東西,晚上和哪妃子同房都要記載。
特別是記錄皇帝的性生活這一條非常要緊,因爲皇宮之中佳麗三千,幾乎是個女人的世界。皇帝是裡面唯一的雄性,一時興起,誰也不知道他就會看上了誰,就住在她那裡。
一旦這個女子懷孕,那可就是龍胎,一旦生下來就是要給予一定政治待遇的,絲毫亂不得。
否則,宮中突然有女人生下一個孩子,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麼來的,那就是個大問題了。
馬鑾:“兒子借來《起居注》一看,這才發現,天子……天子……”
“天子怎麼了?”馬士英喝問。
馬鑾身體顫抖起來:“據起居注記載,皇帝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臨幸任何一個嬪妃,在皇后那裡也是坐上片刻,說上幾句話就走。平日裡都是一個人在御書房歇息,只兩個貼身太監侍侯。所以……而皇后在詔見兒子的時候說……說她這個月月信沒來,也就是說她只有一個月身孕……”
馬士英聽到這個確實的消息之後,淚珠終於落了下來,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哀叫:“家門不幸,出此冤孽,我馬家的臉面已經喪盡,咱們都要被你妹妹害死了,作孽啊作孽,我馬士英前世究竟做了什麼錯事,老天你也如此懲罰我?”
說完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
馬鑾見父親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淚水,心中也是悲痛,卻壓抑得不敢哭出聲來,以免驚動他人。
他忙伸手拍着父親的背心,又餵了馬士英一口熱牛奶。
好不容易,馬士英才平穩了些,問:“誰的,你又是怎麼查出來的?”
馬鑾:“父親大人你忘記了,宮中,不但天子的言行要記錄進起居注。皇后娘娘接見外臣,也是要記錄在案,有跡可查的。兒子看完起居注之後,又去查最近一個月皇后和什麼人見過面。這一查,果然就發現了。”
聽兒子說到關鍵處,馬士英伸出手死死地抓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馬鑾:“最近兩月,皇后娘娘除了見過兒子和父親大人之外,都沒見過外臣。而且,當時接見父親大人和我的時候,也有太監和宮女在場。唯一的例外是孫……孫太初……當初孫元暗中指使錢謙益挑動朝野議論要招撫左良玉時,皇后娘娘勃然大怒。當時,恰好天子傳孫元進宮詔對,解釋此事。”
“不知道怎麼的,皇帝臨時改變的心意,並未叫孫元回話。倒是皇后娘娘在御書房和孫元見了一次面,當時,除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田公公,再無他人。”
“皇后娘娘和孫元在御書房大約說了一個時辰的話,才讓孫太初回去了。如果兒子沒猜錯,皇后娘娘懷中的……孩兒想來就是孫元的種……”馬鑾:“孫太初這人人品低劣,好色貪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初,他就強搶了冒闢疆的小妾董小宛,引得輿論一陣大譁。此人膽大包天,又飛揚跋扈,這事他的可能性最大。而且,孫元子嗣繁盛,如今已經有兩子兩女……”
馬士英:“老夫倒是記起此事來,招撫左逆一事老夫當時是不答應的,後來還是皇后曉以厲害,幫孫太初傳話,老夫才保持沉默,算是默許了。想不到,那事就發生在御書房。看來,娘娘懷中的胎兒應該是孫太初的了。”
“只可能是他的,娘娘這幾個月唯一見過的外臣就是孫元。”馬鑾點頭,妹妹做出如此醜事,他也是一臉的羞憤,卻又無可奈何。
馬士英嘆息:“這個孫元究竟和咱們馬家有什麼仇啊,處處針對。如今,又要幫着錢謙益掌權,調鄭家新軍入京,這不是要逼得老夫沒有活路嗎?”
馬鑾突然道:“父親大人,方纔我已經讓餘經歷在簽押房侯着,這事……這事……”
“這事如何?”
馬鑾突然吞吞吐吐起來:“這事,咱們說不定可以答應孫元,調鄭森來南京。也許,咱們真將事情想複雜了,說不準孫元是真想保住南京。畢竟,如果南京淪陷,我大明朝是真的要完了。”
馬士英:“道理老夫都懂,可如果調新軍,或許南京保住了,老夫卻是要完。”
馬鑾低聲道:“父親大人,如果孫太初知道皇后娘娘懷中的孩子是他的種,而且是兒子,將來還有可能繼承皇位,你猜他會怎麼想?”
馬士英猛地轉頭,用雪亮的目光盯着兒子,久久無語。
馬鑾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謂是大逆不道,冷汗如溪流一般從額頭上不住流下,他戰戰兢兢道:“據兒所知道,鄭家新軍雖然屬於福建軍,鄭森雖然是錢謙益的門生,可新軍如今已經完全被孫元派出的軍官掌握,說難聽點,鄭家新軍就是他孫元的,如果他願意的話,輕易就能拿過去。如今,江北已經是孫某人的天下,如果鄭家新軍掌握了南京,又是什麼情形。”
“父親,大人,難怪孫元要這麼着急上火,使出這麼多手段要調新軍來南京啊,難道你就看不明白。如今的孫元,已經是天下第一強藩,他要插手朝堂了。如果娘娘的事情讓孫元知道,說不定咱們就能同他聯手。到時候,江北、京城可都是咱們馬家的勢力範圍。父親你的威望,那纔是真真的如日中天了。所以,父親你三思啊!”
說完這話,馬鑾心臟不爭氣地亂跳起來。
也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馬士英緩緩道:“田成可靠否?”
馬鑾心中一陣狂喜:“此人以前不過是一個看守皇陵的老太監,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都是娘娘的提攜之功,他不敢亂嚼舌頭的。”
馬士英:“宮中相關記錄都要盡數銷燬,葉太醫那裡……尋個由頭……讓他開不了口。至於寫起居注的起居郎,老夫會調他們去貴州、雲南,讓他們一輩子都回不了京城。”
他抓在椅子扶手上的雙手一緊,傳來咯吱的聲音
馬鑾看了面如沉水的父親一眼:“父親大人,葉太醫那邊兒子去辦,聽人說葉太醫身子一向不好。”
馬士英緩緩點頭:“那好,你就去見餘祥,就說老夫同意穎川侯的意見調新軍入衛,留都不能失,我大明朝已經沒有退路了。所有人都要屏棄前嫌,團結一心,共度難關。”
馬鑾鬆了一口氣:“父親大人,兒子這就去見餘祥。”
“等等。”馬士英叫住兒子:“再想想,再想想有什麼地方不妥……”
他以手撫額,沉吟片刻:“新軍的統帥人選還要好生思量,王鐸老匹夫對兵權可是覬覦已久了,如何能讓他去摘這顆桃子?”
按照明朝朝廷制度,大軍出征,朝庭會派出一員文官掛帥,而武官則負責具體作戰事宜,着就是所謂的文武相制。
馬鑾:“父親說得是。”
“下去吧。”馬士英揮手讓兒子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馬士英一臉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