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將孫元先前剛對周象春生起的好感徹底粉碎,到現在,兩人的師生情分纔算是徹底地盡了。
“慢着!”孫元轉頭狠狠地看了那兩個衙役一眼,聲音雖然不大,卻帶着一絲威嚴。他這次去鳳陽,人血見得多了,又親手結果了四條人命。開了殺戒的人,舉手投足,整個身子就如同一把剛磨礪而出的利刃。
江南人士性格多懦弱,那兩個衙役頓時被孫元眼睛裡的精光逼得心中一窒,同時將頭轉到一邊,不敢接觸他眼神中的鋒芒。
不等周知縣說話,雷泰大喝一聲:“大膽孫元,你什麼身份,竟敢在知縣大老爺面前咆哮,不怕罪加一等嗎?”
孫元突然笑了:“雷主薄,秋糧空缺,不能如數入庫,按大明律法,乃是死罪。你要給孫元罪加一等,不也是一個死字。況且,你一見面就喊打喊殺,未免先入爲主。難道你就不想聽聽孫元有什麼話說,難道你就篤定孫元沒有辦成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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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泰頓時楞住了。
周象春也是神色一動:“孫元,你可有話說?”
孫元點點頭,對身邊兩個衙役道:“且除去鐐銬,我自要向縣尊老爺回話。”
兩個衙役看了看雷泰又看了看周象春,周知縣點了點頭,他們纔將鐵鏈收了起來。
孫元從懷中掏出自己早已經準備好的堪合遞給周知縣:“好叫縣尊知道,孫元此次去中都,幸不辱使命,卻是將差事辦成了。這是南京戶部駐鳳陽官署開具的堪合,請縣尊查驗。”
“啊,堪合!”雷泰忍不住叫了一聲。
周知縣也大感意外,伸手接了過去,雷泰也忙將腦袋湊了過去。
定睛看去,卻是這堪合上霍然蓋着戶部鮮紅的大印,上面的入庫數字也能對上,也就是說,孫元這件差事已是圓滿完成了。
“怎麼可能?”雷泰驚叫了一聲:“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你不是和戶部說好正月十五上午清點秋糧入庫的嗎,正月十四日夜裡賊軍就進城了,到正月十五,中都市就已經陷落。你究竟是如何入的庫,又是怎麼開出來的堪合?”
孫元看到雷泰一臉的驚訝,心中突然有着一絲快意,道:“聽說雷主薄身子不好,怎麼視力也是不濟,這上面不是有日期嗎,我如皋的秋糧是正月十四下午入的庫。”
其實,開具堪合的時候,孫元也早已經想到了這一出。特意將日期寫成正月十四。若是早了,如皋秋糧根本就沒進戶部倉庫,糧船上一兩百雙眼睛可都看着。若是遲了,中都已經被農民軍攻破,又向誰納糧?
周知縣和雷泰的目光又落到日期那一欄上面,果然是正月十四。
孫元:“完糧之後,孫元心血來潮,就連夜離開了鳳陽。如此,堪堪從賊人手頭逃脫。哈哈,這纔是冥冥自有天意,孫元竟活着回到如皋,恐怕要讓有的人失望了。”
剛纔孫元話中的意思諷刺自己不能人道,雷泰氣得面上那兩塊紅斑漲成了紫色,咬緊牙關:“這堪合疑點甚多,得徹查。”
見他糾纏不休,孫元也不會跟他客氣:“雷主薄好象不在提刑按察司當值吧,孫元就問大人一句,這手續文書是否已經完善,如果已經完善了,就歸檔吧!當然,大人若真想查,自可去鳳陽。”
雷泰怒道:“鳳陽,鳳陽現在都已經燒成白地了,還怎麼查?”
孫元冷笑一聲,在不理睬他,朝周知一拱手:“孫元敢問縣尊,這樁差使可已經辦好了?”
周知縣也是無奈,點點頭:“手續都已經齊備,算是完善了。”
“既然如此,縣尊現在是否還要將孫元下到獄中?”
周知縣:“你辦成了這個差事,有功無過,下去吧,去戶房領二兩犒賞銀子。”就揮手讓孫元退下。
雷泰:“站住,冒成、周、江三人呢?”
孫元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回頭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怎麼知道,正月十四那天,孫元下午辦好差事之後,就要離開鳳陽。卻不想,冒成三人貪戀城中繁華,死活不走,大約是去哪家窯子快活去了吧?我孫元雖然是一個糧長,可他們是官差,又如何惹得起來,只能一個人先出發了。至於後來的事情,孫元逃命都來不及,又如何知道!”
“你!”
孫元說完,故意一副恭敬模樣,退了出去。
本着不要白不要,有好處,無論大小都要沾一點的原則。
既然周知縣要打賞自己二兩銀子,孫元就不客氣了。蚊子雖小,也是肉,就去了戶房問師爺要了二兩銀子,正要離開衙門,雷泰就過來了:“孫元,且等一等。”
孫元停下腳步,一作揖:“雷主薄可有吩咐?”
雷泰面上那兩塊紅得發紫的紅斑已經變得血紅,當真是嬌豔欲滴了,他一臉的興奮,竟然用起了正式的稱呼:“孫糧長這次去鳳陽的差事辦得非常好,縣尊大人很是滿意,在本官面前連聲誇獎,說糧長你是個做實事的人才,可堪大用,縣尊準備提攜你了。現在不是五月嗎,下個月就是夏麥成熟的季節,雖然咱們揚州不產麥子,可這稅不也得完。所以,我縣準備撥出一筆款子來,買兩萬石新麥,讓孫糧長押運解送北京。”
說到這裡,他突然低下頭,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在孫元耳邊低聲道:“孫元,不知道你用什麼法子弄到了鳳陽戶部官署的堪合,某也不想知道,或許真如你剛纔所說,天意讓你活。不過,這次去北京,賊軍雖然兵力強大,可總打不進京城吧,看你怎麼過這一關?”
衙門裡其他人聽到說又讓孫元押夏麥,面上都露出了同情之色。無論怎麼看,孫元這次是死定了。
孫元一楞,然後笑起來,笑得很是燦爛,然後一拱手很乾脆地說:“縣尊大老爺看得起我孫元,那是給我面子,如何敢推脫。”
心中卻是冷笑,到時候,咱已經上任去做千戶軍官了,鬼才幫你押夏麥。雷泰啊雷泰,同一招你使兩回,不覺得無趣嗎?
說完話,他回過頭來,也用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雷泰,你還真是亡我之心不死啊!”
雷泰也笑起來:“心照,你能夠在這關中全身而退,還真讓人高看了一眼。孫元,你卻是一個值得我尊敬的對手啊!”
孫元一臉不屑:“雷泰,別高估了自己,半年前,你或許是我的敵人。但現在的你,不配!你也就是一個小小的縣主薄,目光也僅僅侷限在如皋一隅,糾纏於些許個人恩怨,卻又如何知道外面的天地是何等寬廣,井蛙不可語天。說起來,還真叫人同情啊!”
“同情!你同情我?”雷泰一臉的不可思議。
孫元鄭重地點了點頭,小聲道:“想知道冒成他們現在在哪裡嗎?”
“說!”
孫元低聲笑道:“三個賊子,想害我孫元性命。孫元自然要不客氣了,正月十四那夜,這三個鳥人已被孫元殺了個乾淨!”
“啊,你,你你……來人!”雷泰欲要大叫。
孫元:“雷主薄這是要叫人來抓我嗎,可惜你有證據嗎?”
“你都親口承認了?”
“有嗎?”孫元一攤手,眼睛一瞪,拍了拍自己腰上的雁翎刀,身上的殺氣瀰漫開來:“既然主薄要同孫元不死不休,孫元若不還手,倒不是大丈夫了。雷泰,你自己可要保重啊!”
說完,長笑一聲,又是一拱手,昂然走出縣衙。
這次在鳳陽亂也看慣了,血也看夠了,孫元此刻的目光已經落到整個南中國和未來十幾年的天下大勢上面。得了千戶軍官的實職,在衛所好好經營,三五年之內就能訓練出一支強軍。依他看來,千戶千戶,手頭管着一千家軍戶,以一戶出一個男丁計算,那就是一支上千人的精銳。
這樣的軍隊,無論去哪裡,都是一股讓人無法忽略的力量。
未來,孫元的目標就是做個大軍閥,至少也應該是南明江北四鎮那一級的。
正如他剛纔所說,去年的時候,他恨雷泰入骨。可現在的他拿到實職,眼界又是不同,在他看來,雷泰也就是一隻蒼蠅而已,根本不值得搭理。
可現在,既然他要過來送死,那就別怪我孫元手下無情了。
在去衛所上任之前,不妨先將這隻蒼蠅給做了?
孫元心中一動,雷泰這些年很是積攢了一些家產,倒可以取之自用,以爲軍資。剛纔他不是說縣裡準備撥些款子購買新麥,讓我孫元押解去北京嗎?
這衙門裡的大小事務都由雷泰主持,這筆款子想必也要經過他手。
好,到時候先想個法子打聽到這筆銀子的下落,再將他賺了。
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感覺到孫元身上濃濃地殺意,看到他腰上挎的那口大刀,雷泰突然懼怕了。身體一晃,慢伸出手去扶住旁邊的牆壁:這小子動殺心了,這小子動殺心了……他連冒成他們都敢殺,又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冷汗如泉水一樣涌出,面上那兩塊紅斑消失不見,代之以不見血色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