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韶虞人立即從那“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境界中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剛纔真情流露的情形,已經落到楊澤眼睛裡。
這老太監學問出衆,精通音律,又是個人精,如何聽不出自己對孫元有極大的好感。
青樓風月場上,韶虞人不知道看過多少男人,如何不明白這些男人的心。
所謂男人,在男女之事上,最是喜歡爭強鬥勝,不肯在女子面前丟了面子。而楊澤這人因爲不能人道,加上心胸狹窄,對這種事更是看重。想當初,爲了自己,楊澤就同楊一鵬直接翻臉。
知道自己惹了發麻煩,她嬌呼一聲,跪在地上。先前的一臉平靜不見了,代之以一種驚慌:“公公,公公。”
聲音卻是顫抖了。
“好,好得很!”楊澤咯咯冷笑起來:“虞人啊虞人,想不到你當着咱家的面做出一副賢淑模樣,可背底裡卻與那孫公子勾勾搭搭。你也別給咱家說你以前就認識那孫元,如果我沒記錯,你也不過是在十天月之前才和那孫元見着面的吧?老子雖然不能人道,可也是個要面子的人,咯咯,你馬上就要嫁給咱家,怎麼着,你覺得我戴上一頂綠帽子會很開心?”
“公公。”想不一向文質彬彬的楊澤今日竟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韶虞人彷彿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眼睛裡的淚花就沁了出來。
楊澤還在不住地冷笑:“沒錯,咱是太監,這婚事也當不得真。不過,你這賤人大約還不知道,就算是在宮中。一旦宮娥綵女和咱們做內侍的結成對食,也講究一個從一而終三從四德。人活着,綱常倫理在任何時候都是廢不得的。賤人,也枉我楊澤高看你了。”
他說話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在船艙裡激起陣陣迴音,裡面彷彿有遏制不住的恨意:“賤人,鳳陽大變。你那親親的孫相公如今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呢?他若是靈醒,只怕已經連夜逃回揚州去了。不過,咱家倒是希望他糊塗,陷入危城當中。嘿嘿……”
楊澤一張臉扭曲到猙獰。
她哽咽道:“公公,是的,妾身是對那孫公子心中喜歡。”
楊澤怒嘯一聲:“看見了吧,看見了吧,你自己都承認了!”
韶虞人悽然搖了搖頭:“公公誤會了,能夠寫出這種詩句的才華卓絕之士,怎不叫人喜歡。這種喜歡,有的時候未必是男女之情,公公這幾日不也時常頌讀他的這首詩,並拍案叫絕嗎?這種喜歡,即便是,妾身也知道發乎情止乎禮儀的道理。”
她抹了一把眼睛,漸漸平靜下來:“妾身就要嫁給公公爲妻了,婚後自然要對公公你忠貞不二。公公對我姐弟又有大恩,若非是你,妾身還在青樓裡賣笑。而若非你是,偉弟只怕已經死在賊人之手。此恩此情,當真若山高,如海深。妾身是一心要嫁公公的,若公公不信,又出言傷我。妾身也無需說些什麼,只能一死明志了。”
說罷,她猛地抓起剛纔那口裝針線的漆盒裡那把用來做鞋的錐子,就狠狠地朝自己心窩子扎去。
“不要!”楊澤大驚,忙伸出手去攔。
“噗嗤!”一聲,錐子扎進楊澤的掌心。
“啊,公公!”韶虞人見楊澤受傷,急忙丟了錐子,要去替他裹傷。
“不用了,不用了!”看到韶虞人要以死明志,又對自己如此關切,楊澤心中突然一陣溫暖,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淚就沁了出來:“虞人啊虞人,我也是男人,我也有男人的毛病。剛纔看到你被這首詩迷醉成那樣,我我我……我這心裡好難受……我也會嫉妒的啊!”
韶虞人哭道:“公公,休要再提孫元了,對於妾身來說,他不過是一個路人,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楊澤說的話哽咽起來:“好好好,是我的錯,這事我本不該再提的。等過了這陣子亂勁。咱們就回鳳陽成親,要風光大辦一場。”
韶虞人恩一聲,點了點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史大相和孫元叫船的聲音。
這聲音,讓船艙裡的兩人同時一驚,那韶虞人更是面色一變。
楊澤警惕地看了韶虞人一眼,語氣變冷:“這纔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天涯何處不相逢。夫人的知己到了,不如隨我一道出去看看?”
一剎那,韶虞人面上換成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淡淡道:“剛纔妾身已經將話說得清楚,公公若是在出言羞辱……”
楊澤擺了擺手:“夫人什麼也不用說了,咱家是相信你的,若再強逼,也顯得我心胸不夠寬廣。”
他死死地看着韶虞人,突然道:“不過,做爲一個男人,這個羞辱,咱家卻不能不報。等下,咱家準備殺了那孫元,不知夫人可有心替他求情?”
韶虞人神色不變:“妾身馬上就要嫁給公公,男主外,女主內。公公在外面做什麼,又要殺什麼人賞什麼人,同妾身又有什麼關係?”
楊澤很滿意她的態度,笑起來:“夫人說得好,那爲夫我就去會會那孫太初。”
等楊澤出去,韶虞人將手緊緊地抓住門框,牙齒狠狠地咬在嘴脣上,竟有一絲紅色順着嘴角流出來。
孫元在英武衛的時候指認了那麼多官員,可以說顏知府等人都是死在自己手上的。本以爲這條船不過是城中逃難至此大戶。卻不想,上面竟然是楊澤,若是叫他知道此事,我孫元可就麻煩了。
想到這裡,他背心中頓時出了一層冷汗,被河風一吹,冷到透骨。
孫元上次在楊巡撫夜宴時同楊澤見過一面,他看得出來,楊太監對自己非常欣賞,已經有了招攬的意思,否則也不會很乾脆地給了自己一張秋糧入庫的收條。
可是,自己犯下這麼大的罪。就算那楊澤最自己再青眼有加,當着史大相的面,也不敢包庇。最大可能,是聽到這事之後,立即叫人將自己拿下。
可是,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了,難不成還不上船,難不成立即動手殺了這史主事?
然後逃亡天涯?
無論如何,自己這輩子也只能做逃犯了。自己殺了劉宗敏那麼多人,就算想去投農民軍,人家也容我不得。可以說,天下之大,竟無我孫元藏身之地了。
罷,還是先上船,走一步看一步。
大船慢慢靠過來,一根跳板搭到岸上。
剛上船,不等費洪等人上前,有一個小太監就攔住孫元手下,喝道:“你們先侯着,乾爹叫你們的時候,才準上來。”
這下,將費洪等人和孫元隔開,孫元等下就算想逃,也無處可去。
還沒等孫元說話,史大相就徑直走到楊澤身前:“楊守備,能否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
楊澤:“可有要緊事?”
史大相冷冷地看了孫元一眼,點點頭:“自然,同賊軍陷鳳陽有關。”
楊澤的目光也落到孫元身上:“請去密室說話。”
然後指了指孫元,對手下道:“招呼好這位孫公子。”
孫元見史大相一上船就提出要和楊澤密談,心中頓時一驚。
正要上前,就有四個小太監前後左右地將他夾在中間:“孫相公,請去船艙中歇息,乾爹等下找你問話。”
說着,就有人伸出過來,將孫元挎在腰上的刀抽出來扔到一邊。
看他們的架勢,竟是要將孫元當成囚徒一般。
心中驚駭的同時,孫元又是滿頭的霧水:不對啊,楊太監可不知道孫元指人了顏知府他們這件事,怎麼一見面就將我給控制住了,難道我還有其他事情惹了他不快,不對啊,沒道理的?
旁邊韶偉一蹬眼睛,怒叫道:“喂,你們幾個想幹什麼,怎可如此無禮?”
一個太監笑道:“韶公子,乾爹等下不是要同孫相公說話嗎,這甲板上冷,我們不是請他進艙裡暖和暖和嗎?乾爹交代下的事情,咱們自然是要辦好的。”
“有你這麼對待客人的嗎?”韶偉還待要叫。
那邊,楊澤威嚴地喝了一聲:“韶偉,孫公子已經累了,你不要打攪。”
韶偉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卻還是負氣閉上了嘴巴。
孫元心中一陣叫苦,被四人夾在中間,就算想逃,也沒地方逃。
這四人看起來雖然表面上都很客氣,可孫元何等的眼尖,卻看出他們身子都繃得緊緊的,且將一隻手縮在袖子裡。不用想,袖子裡定然藏着短兵器。如果自己哪怕有一絲異動,這四人定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刺倒當場。
他也是悔恨,早知道先前就手下無情殺了史大相再說。可是,這幾日,我已經見了太多的血了,可以說,有超過二十人是直接間接地死在自己手上,又如何下得去手。
說到底,我骨子裡終究是一個現代人,還做不到如梟雄那樣視人命如草芥啊!
很快,孫元就被四個太監押着進入後面的一間狹小的艙室之中。
這艘船頗大,就孫元觀察,大約有一大兩小三個船艙。
他所進入的這間船艙只八個平米大小,一下子進去五人,擠得讓人窒息。且裡面也沒有窗戶,就算想逃也沒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