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支火把,在遠處,兩千多寧鄉軍在曠野處低頭急行。
長矛如林,火槍扛在肩上,車輪在乾燥的地上滾動,發出低沉的痛苦的呻吟。
“天快要亮了,大約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也不知道距離黃村還有多遠?”同湯問行一樣,孫元也感覺到月色和夜空的明顯變化。
聽到孫元問,餘祥和小毛飛快地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大得出奇的地圖鋪在地上。費洪、韶偉等軍官都圍了過來。
有人擡頭四下尋找着標誌物,很快,韶偉就叫了一聲:“將軍,前方北偏西有一道山崗子,一高一低兩個丘陵,像人的奶子一樣。如果沒有看錯,這裡距離韃子老營有四十三裡。”
費洪忍不住讚了一聲:“韶偉你眼睛真靈。”
其他將領雖然都看韶偉不順眼,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帶兵打仗是一把好手。而且,人家又能讀書識字,心竅可比邊軍出身的大老粗們靈活多了。
早在一年半前,孫元通過對歷史的先知先覺知道,建奴會在崇禎十一年的冬季入侵北京。所以,這一年多以來,他早早就收集了能夠收集到的京城輿圖,又派出大量軍官繪製了許多地圖。到如今,京畿地區的一草一木可謂都裝到他的心裡。
“果然是這裡,四十三裡,時間很緊啊!”孫元嘆息一聲,計算了一下:古人一般都是卯時起牀,卯時,就是後世北京時間五到七點。而北京地區,一般來說,早上四點就會天亮。也就是說,留給寧鄉軍的也就一個半時辰,三個小時。必須在三個小時之內走四十三裡,也就是二十公里路。到地頭後,還得第一時間投入戰場。
孫元問費洪:“老費,如何?”
還沒等費洪回答,犟驢子就不滿地哼了一聲:“將軍你也是太小看咱們寧鄉軍了,四十三裡地也就兩萬米,又算得了什麼。這一年多來,咱們寧鄉軍士兵,誰不是每日揹負二十來斤的鎧甲器械跑他十里地。這點路,也就一個時辰的事情。”
費洪點點頭:“孫將軍你放心,沒任何問題的。”
這一年多來,寧鄉軍每月除了三天休假,每日起牀的第一件事就是五公里越野。剛開始的時候,士兵們因爲體能不夠,還有人跑得血尿。後來,孫元也是大方,每日一頓肉地養着,小米飯,白麪可勁造,大把銀子撒出去。可以說,光從體能上看,寧鄉軍已是當世第一。
爲這一場戰役,孫元準備已久,全副家當都扔了進去,這才訓練出這麼一指鐵軍。
當然,這不過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舉措。寧鄉軍現在才兩千來人,如果再多上幾千,孫元也不敢這麼養兵。
聽到費洪和犟驢子的話,孫元才偷偷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還是忍不住道:“已經走了一整夜,想必士卒已經疲倦了?”
費洪:“今夜說來也邪性,這月亮大得出奇,走起路來也順當,大夥兒倒不覺得累。”
聽到這話,衆人都是一笑。
確實,這月亮,直娘賊,亮得他媽都能穿針引線了。天上地下一片通明,更白天區別不大。大家雖說走了一夜,可跟散步沒什麼兩樣,如何會累。
轉頭看去,士兵們都走得發了熱,有的人甚至將頭盔和鎧甲都摘了下來,背在背上,就這樣,還在不住地擦着額頭上的汗水。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孫元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前後左右。
京城經過建奴四次入寇,雖說是天子腳下,可已經被兵災洗成了白地。這一路行來,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荒廢的村莊,長滿枯草的農田,卻看不到一絲活物。
北京位於華北平原的北端,地勢開闊,夜裡行軍,眼前是如此的開闊,聽不到一絲聲響,整個世界彷彿死去,就如同回到了莽荒歲月。
兩千寧鄉軍駐防渤海所的時候,孫元還覺得人數其實還是不少的。說句實在話,因爲手頭窘迫,要養活這麼多士卒,孫元已經有些勉強。有的事情,他甚至還覺得人馬有些多了。
可在這片蒼茫大地上,這兩千人的隊伍看起來卻是如此的薄弱。冬季的凌晨,地平線上起了冷霧,白茫茫如浪潮一樣滾來。好象,只需一個剎那,這兩千人馬就會被藏在霧氣裡的洪荒巨獸瞬間吞噬。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此刻的孫元已經不是當初在如皋時的那個毛頭小夥子,爲人也沉穩謹慎。
他突然直起了身子,皺了一下眉頭:“我軍推進得實在太快,也不知道盧督師楊總兵,還有王總兵他們現在何處,是不是派幾個斥候去聯絡一下?”
偷襲建奴老營的計劃不變,只不過因爲少了高起潛的關寧軍做總預備隊,出擊大軍由四路改做三路。
盧象升和楊國柱所率領的宣府、天雄兩軍爲中軍,走正北一條線,而王樸的大同軍則在南面。
孫元軍做爲開路先鋒,居中。
三軍相隔十四里,剛從昌平出來的時候,爲了加快行軍速度,大家還打着火把。十四里地,也就是七公里距離,在廣袤的平原上,彼此都看得清楚,甚至只要高喊一聲,就能得到呼應。
隨着行軍距離越來越長,又怕被建奴斥候發現,三條火把的長龍次第熄滅。再加上寧鄉軍行軍速度快,又要打前陣,已將另外兩支部隊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是該派斥候過去聯絡一下了!”費洪一揮手,那邊,斥候騎兵們飛快地套起了馬鞍。爲了節約馬力,騎兵們都拉着戰馬步行,就連馬鞍也沒裝。
溫健全爲人刻薄,忍不住冷笑一聲:“還九邊精銳呢,宣大邊軍還要讓咱們寧鄉軍打前鋒。他們怕死也就罷了,連走路也走不過咱們,我看他們連上炕都費勁。至於天雄軍,嘿嘿,我看也不怎麼樣!一羣豬隊友。”
犟驢子這次難得地沒有同溫老三擡槓,笑道:“三哥這話說得對,都他娘是一羣豬隊友。尤其是王允成的川軍,更他孃的豬。說好同咱們一道打頭陣的,可現在還沒看到他們的影子,不知道被我們甩到後面哪裡了?”
“王允成,誰看到過他?”孫元突然心中一凜,忍不住問。
“川軍,沒看到過啊!”聽到孫元問,衆人都是一愣。
韶偉道:“將軍你忘記了,傍晚咱們從昌平出兵的時候,將軍你還派人過去問王允成什麼時候與我寧鄉軍合營。那姓王的說叫咱們先走,他隨後就到。估計,現在還跟在後面吧!”
“不對,不對!”突然溫健全叫了一聲:“王允成沒有來。”
“怎麼說,沒來?”衆人都忍不住叫了一聲。
溫健全:“孫將軍你忘記了,上半夜咱們行軍的時候可都是打着火把的,各軍相隔多遠都是一目瞭然。可數來數去,就三路人馬。如果王允成在我們後面,怎麼看不到火把?所以,末將以爲,王允成此刻只怕還呆在昌平,根本就沒來。”
“絲絲!”響起了一片抽冷氣的聲音。
犟驢子忍不住大叫一聲:“好個王允成,臨陣退縮,難道他就不怕督師的軍法嗎?”
孫元心中也是吃驚:“或許川軍走得慢吧,還是派人去聯絡一下。對了,再叫人知會督師一聲,或許他知道王將軍的部隊現在何處吧?戰鬥最多還有一個半時辰就要打響,讓督師催一下王部,讓他儘快向我靠。”
“是。”一個傳令兵應了下去。
很快,十多個侍侯分成三路,分別去尋盧象升、王樸和王允成。
等斥候離開,費洪:“孫將軍,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孫元:“還能如何,時間不等人,繼續行軍。”
“可是……川軍若不盡快向咱們靠攏,我寧鄉軍才兩千人馬,如何破敵大營?”費洪猶豫片刻,道:“川軍好歹也是天雄軍的精華,有部五千。加上咱們,七千戰兵,這才能在敵營引起騷亂。”
“不管了,軍令如山,時間緊迫,咱們快走。或許,我們都猜錯了,說不定王允成就在咱們後面不遠處呢!”孫元說完,走進隊伍當中,使勁地推了一把陷進泥坑裡的那門大炮。
那門四磅銅炮簡直就是個大鐵疙瘩,重約千斤,這一路行來甚是辛苦。不時陷進車轍,道進溝渠,十幾個炮兵要費老半天勁才能讓這笨貨繼續前進。
此刻,這大傢伙又拋錨了。
前面拉車的馱馬雖說裝了籠頭,可憤怒的聲音已經在安夜裡傳出去老遠。
炮兵們都得赤着上身,在月光下水淋淋地閃着光,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露水。
就連巴勃羅也累得面色發青,口中不住地低聲咒罵,大約用但是葡萄牙語,也沒人聽得懂。也不知道是在問候那門大炮的爹孃,還是想和手下家中直系女性親戚發生不道德關係。
倒是加西亞神父卻非常精神,這老頭子騎了一夜毛驢,雖說頭上衣服上都粘滿了塵土,卻依舊不住在在士兵中低聲問:“你知道上帝嗎?”
“凡人皆有一死。”
“唯有天國永存。”
“親愛的兄弟,你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來的嗎?你是誰,將來又要到哪裡去,你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又是什麼嗎?”
……
士兵們都被他騷擾得一臉鐵青,處於爆發邊緣。若不是正值行軍途中,估計這老頭已經被大家揍得連他爹媽都認不出他來。
……
弄出大炮之後,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派出去聯絡的斥候們還是沒有回來。
孫元心中的不安更甚:這三支部隊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難不成他們已經遠遠地落在後面?
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心裡涌起,其中竟難得地帶着一絲恐懼。
倒是在前方探路的曲老墩他們回來了,一個斥候被人射傷了胸口,回本陣之後,因爲失血過多,已經陷入昏迷。
曲老墩說話異常簡潔:“建奴斥候,到處都是。”
“到處都是?”孫元和衆人都吃了一驚:“究竟多少,可是我軍暴露了?”
曲老墩:“不知道,湯問行將軍已經親自跑過去查看了,再過一會兒就會回來回報。”
“辛苦了,下去歇歇氣!”孫元一揮手:“大家繼續前進,要快!”
又過了一段時間,天已漸漸亮開,湯問行還是沒有回來,而去聯絡盧象升、王樸、王允成的三路斥候也沒有回來。
這個月圓之夜眼看就要過去了。
一點消息也無,這麼長時間了,老子都快變成聾子瞎子了!
煩躁之氣從心底升起,孫元狠狠地咬着牙齒,暗地咒罵:湯問行,你他娘幹得究竟是什麼事兒?再不回來,老子砍了你!
直娘賊,你就個牛皮大王,我就不該讓你帶老子的騎兵的。
這個時候,如果朱汀在就好了。
被月光照得近乎透明的夜色中,戰馬輕輕打着響鼻。在暗處,湯問行和四個手下牽着馬小心地走着。
五人都沒有着甲,斥候騎兵的主要任務是偵察敵情,又不需衝鋒陷陣,穿上鐵甲,放給戰馬增加負擔。此刻,他們甚至捨不得騎上戰馬。
已經要到黎明瞭,霧氣瀰漫,露水越發地重了,凝結在頭上的狗皮帽子上,水珠子一滴滴落下,落進頸窩子裡,分外的涼。
戰馬估計已經有些累了,肩腿上的肌肉在微微發顫,上面溼淋淋地閃涼。
兩個騎兵心疼地掏出棉巾幗仔細地擦着馬身上的汗水和露水,湯問行“唰”一聲撕開左胳膊的袖子。
就在這一瞬間,一股熱血迸了出來,如果開了一多紅色小花,這乳白色的月光也彷彿被染得紅了。
一個衛兵吃了一驚,低聲問:“將軍,傷得可要緊?”
“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罷了,算得了什麼?”湯問行一邊麻利地用針線縫合着傷口,一邊觀察着傷勢:“還好,沒有傷着骨頭、血管和筋毽,不影響廝殺!”
他笑了笑:“一點小傷,這個賊老天,怎麼也不肯讓我死。能夠殺我湯問行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
衛兵鬆了一口氣,讚道:“將軍英雄,已手刃了兩個巴牙喇兵,我等佩服!”
湯問行不屑地哼了一聲:“建奴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仗着身上着甲欺負人罷了。”
衛兵:“將軍,這事倒怪,咱們才走了多遠點路,就遇到了三撥韃子的斥候,直娘賊也太多了。”
湯問行也點了點頭:“是怪,如果是尋常警戒,不可能派出這麼多探馬的。這密度,嘖嘖!正因爲如此,咱們才深入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