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
大炮還在不住轟鳴,對面的揚州西門城樓早已經被紅衣大炮射出的實心彈打得搖搖欲墜。城牆上滿是密佈的白色彈痕,往昔平整的牆面也因爲坑凼實在太多開始扭曲。
炮彈不住地從後面的李宦祖墳所在的堡壘射出來,每當有一顆炮彈砸下,城牆就微微一顫,有大團灰塵騰起。至於城門上的箭樓,樓頂已經被炮彈整個地轟得稀爛。
所有人都知道,城牆的崩塌不過是時間問題,也許就在下一刻。戰局的走向已經明朗,不外是清軍沿着即將出現的豁口一涌而入,用閃亮的刀子砍下守軍和揚州百姓的腦袋,收穫大量的財物和榮譽。
毫無疑問,這一場空前大功勞即將落到韓岱手中。
這個滿清兵部尚書在高坐衙門二十多年之後,第一次身着戎裝,騎着戰馬眯縫着眼睛看着前方。
天上的太陽正烈,硝煙、灰塵在城裡城外的士兵的吶喊聲中浮上半空,被勁疾烈風攪動,彌散在整個天地。昏天黑日,如同末日的混沌。
這是一個殺人的好天氣,連續數日的大太陽,地面已經變硬,火炮和火槍可以充分發揮。烈風吹面,乾燥堅硬,挑動人心裡的殺意。
掌握了部隊之後,從昨夜到現在韓岱一直都站在隊伍的最前頭指揮戰鬥。
從昨天夜裡開始,軍隊就源源不絕地開過來,在西門外佈置陣形。後方則將伙食和器械如同流水一樣送過來,士卒們都閉着眼睛坐在地上假寐蓄養着力氣。而白甲騎兵則來回奔馳,聯絡着各門的攻城部隊,對城裡可以發動的突圍戰保持着高度警惕。
西門是揚州城防的薄弱環節,也不可避免地成爲清軍的主攻方向。爲此,多鐸特意將韓岱請了出來,讓他在這裡主持。韓岱雖老,可畢竟是大清朝的兵部尚書,軍方第一人。而且,此人作戰頗有特點,同建州盛產野戰悍將軍不同,此人最善攻堅,乃是少見的能啃硬骨頭的主將。而且,他非常有耐心,正適合站在這種關鍵時刻的關鍵位置上。有他在,士卒們也安心。
所謂總攻,雖然有主攻方向,可其他各門也要同時發起進攻,以牽制守軍的力量,使其無法騰出手來支援。而且,說不定還能打進城去呢?
此時的情形是,韓岱帶着手下兵馬猛攻西門;多鐸的中軍主力放在南面,麾下除了鑲白旗的兵馬之外,還有孔有德、耿仲明的漢軍,北面則是梅勒章京伊爾德的隊伍。圍三厥一,很堂正的打法。至於東面,根本就不用放置人馬,那邊是大運河,城中守軍就算想逃也沒處可逃。
總數達六萬之巨的清軍陣列如龍,將揚州圍得密實,各色鎧甲上的紅纓星星點點,顯得分外耀眼,兵器鎧甲的閃光在炮火的映襯下當真是殺氣沖天。
幾乎所有人都伸直了脖子看着揚州城那已經被炮彈震得酥了的城牆,他們都捏緊了拳頭,手心沁出汗水來。
一則是興奮,二則是緊張。
韓岱也同樣如此,他已經穿上了一身厚實的鐵甲,整個人就好象裝進鐵套子裡,大熱的天,汗水就沒有停過。
破城就在今日,超不過午時,再拖延下去,鬼知道會又什麼反覆。
尹拜圖死了,全軍覆沒;尼堪的蒙古外藩軍全軍覆沒,就連他本人也是生死未知。
這兩仗,滿清大軍減員三成,雖然說死的都是僕從軍,真正的建州勇士不過三千來人,卻已經傷了大軍的元氣。最要命的是部隊中謠言四起,軍心已經處於動盪飄搖之中。或許,只需要一個小漣漪,就能頃刻發展成大風暴。
如今,寧鄉軍正挾大勝之機四營合一,正惡狠狠地朝揚州撲來。據探馬來報,孫元距離揚州也不過是六十里地,隨時都有可能殺過來。
那可是一支不遜於建州白甲的強軍啊,總數達驚人的兩萬之巨,還有一個倭寇營和一個朝鮮營,兵力並不比我大清軍少。
如今,我軍已經疲憊,急需休整。若不能趕在孫元到來之前打進揚州城,以城池爲依託固守,消磨敵人的力量,這仗打起來就麻煩了。
必須在今天五千拿下揚州,再遲就來不及了。
大炮還在轟鳴,每隔兩三百個呼吸就射出一發實心彈。每射出一發,城上的守軍就會亂上半天。一聲聲,煞是熱鬧。
可自韓岱以經,所有人都緊抿着嘴脣沒有說話的心情。所有人都知道,仗打到現在已經成爲一場賭博-----午前拿下揚州,清軍贏;不能拿下,寧鄉軍贏。
秦軍隊伍顯得異常安靜,灰塵被風吹來,不住落到他們的頭上肩上,不片刻,人山人海都被這片土黃色籠罩了。
泡聲開始變得朦朧遙遠,天地之間彷彿正剩下沙土落到鎧甲上的沙沙聲。
刀槍都已經擎在手上,但出擊的命令遲遲未下,而對面的城牆還在顫抖,死活也不肯坍塌,難道也同城上的漢狗一樣頑強嗎?
“怎麼還不倒,怎麼還不倒!”這個聲音一直在韓岱胸中盤旋,他直看得眼睛都花了,手心的汗水多得快要握不住馬鞭:“只要殺進城去就好,殺進城去就好!”
一陣馬蹄聲傳來,來的是五騎多鐸的傳令兵。
傳令兵的語氣很不好:“韓岱,多鐸問你,什麼時候能夠打下西門,他需要一個準信。”
這已經是多鐸第四次派人過來詢問了,每次都是如此的無禮,韓岱胸中的怒氣翻涌上來:“問問問,問個屁,又有什麼好問的,城牆一塌就能拿下西門,你當我不心急。好,好得很,如果多鐸真的着急,他大可親自過來指揮攻打西門。我自回老營,看看荷花,聽聽曲兒,品品今年的明前龍井,也強在這裡受氣!”
韓岱的聲音很大,遠遠次傳開去,簇擁在身邊的親衛們自然聽得分明。所有人都一臉嫌惡地看着那五騎傳令兵,有人已經將手當在刀柄上,張嘴欲罵,想了想,卻又將已經幹得裂了口子的嘴脣閉上了。
聽到韓岱的通罵,那五個傳令兵乃是多鐸的親信,平日間跋扈慣了,也不將眼前這個兵部尚書放在眼中。爲首一人冷笑道:“人說韓岱你也當年也是縱橫白山黑水的好漢子,咱們做後輩的一提到你的名字,都會豎起一根大拇指。可惜啊可惜,今日的你太讓我們這些小輩失望了,難道你真的老了嗎?”
韓岱搖搖頭:“大炮可是由孔有德、耿仲明他們指揮的,關我何事,難不成多鐸要讓老夫帶着部隊擡着雲梯去爬牆嗎?”
那傳令兵冷笑:“又如何,咱們建州好漢什麼時候畏懼過死亡?”
韓岱反問:“其他幾門打得怎麼樣?”
“正在打。”
“也不順利吧,爲何單獨來尋我的晦氣?”韓岱冷冷道;“我這裡不用多鐸操心,他還是多用點心思在攻城上吧!”
正當他和傳令兵說話的時候,前方突然有了動靜。一顆炮彈砸在城牆上,韓岱擡頭看去,卻見城牆上的明軍都同時發出一聲喊,亂糟糟地朝兩邊散去。與此同時,城牆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如同一場大地震。耳邊全是咯吱搖晃的聲音,大地劇烈震顫,即便隔了這麼遠,依舊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地上的震盪。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動,城牆猛地塌了下去,灰塵泛起,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升起,將整個城樓徹底籠罩。
“城塌了!”
“城塌了!”
煙塵中城裡城外的千萬人馬都在叫喊,只不過城中的喊聲滿是絕望,而城外的清軍則是陣陣歡呼。
“啊!”這下不但韓岱就連那五個傳令兵也是目瞪口呆,似是被這天降的喜悅衝昏了頭腦。
良久,眼前的蘑菇雲稀薄了許多。
肉眼可見,曾經那巍峨的城牆上出現一道三十來米寬的大豁口,距離地面不過一丈。且傾斜而下的磚石已經在豁口外堆出一條長長的斜坡。
守城的明軍好象已經被這巨大的倒塌震蒙了,城牆上再看不到一條人影。
韓岱才喜極忘形地大叫一聲:“這麼快就轟塌了城牆,紅衣大炮果軍國利器也!哈哈,哈哈,揚州城拿下來了,一尺之水,一躍而過。”
他激動地張開手掌,讓風吹過滿是汗水的手:“建州勇士們,天下第一富庶之城打開了,眼前是一座巍峨的金山,殺進去,獲取你們的戰利品吧,殺!”
是啊,不過是三尺之水,一躍可過,只需將部隊派出去,走進豁口,揚州就是我們的了。
“殺!”所有人都大聲吶喊,早已經準備已經久的部隊踏着轟隆的步伐朝缺口出開去。
韓岱意氣風發地以手按刀,對那五個傳令兵道:“回去對多鐸說,西門已經打開了,揚州城的財物,我部要拿最大一份。”
然後又下令:“命令後面的大炮停止射擊,休要傷了自己人。”
大炮停了下來,衝在最前面的清軍距離豁口不到五十步。護城河早已經被填平了,眼前一片坦途。這個時候,他們也顧不得什麼陣形,同時發出一聲吶喊,就沿着斜坡撲了上去。
“終於贏了!”韓岱的耐心終於結出了肥美的果實:“終於有了一個可靠的據點中心開花……可惜……”
突然間,他心中卻是一凜:“既然紅衣大炮能夠輕易地轟塌城牆,若是我軍進了城,孫元不也能用同樣的手段攻城……據說寧鄉軍的大炮比起孔有德和耿仲明的更加犀利……”
一種不安從他心頭汩汩冒起,怎麼也遏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