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約四十來歲的婦人走上前來,愛憐地看着劉夏寧:“寧寧,方纔你自己跑去院中亂逛,叫人好生擔憂。”
劉夏寧:“姆媽有什麼好擔心的,那不成還怕寧寧在自己家裡走丟了不成?”
那婦人姓趙,正是劉夏寧的奶孃,當初隨劉夏寧的母親一道嫁入劉家之後,就服侍起了劉小姐,在自己心目中,已經將小姐當成了親生閨女。
聽到劉夏寧語中的不滿,她臉色一正:“寧寧,這府中如今住了不少粗鄙軍漢。你若不小心走到前院,被他們得罪了,可如何是好?”
劉夏寧正處於叛逆期,聞言頓時不滿:“姆媽,外院全是粗鄙軍漢,難道內院裡就沒有?爹爹和哥哥們不都是軍漢,這軍漢中,我看也不盡是壞人粗人。”
說到這裡,眼前不禁又閃過孫元那一襲儒袍子清俊模樣。
趙奶孃笑道:“姑娘你是越來越能說話了,和你鬥嘴,只怕沒人是你對手。不過,你這性子啊,若是將來嫁了人家,只怕要惹出許多亂子來。到時候,可不像是在咱們劉家,人人都讓着你,寵着你。”
“嫁人,嫁人,你們怎麼老說這事,我死也不嫁。”劉夏寧心中一急,眼睛裡又泛出淚花來:“那什麼姓高的聽人說都四十出頭了,還是個太監的弟弟,能是什麼好人。爹爹好狠心,竟然將女兒往火坑裡推。還……還不如死了……”
見劉夏寧哭起來,趙奶孃心中一痛,忙抱住她,勸道:“小姐,小姐,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你娘當年不也十四歲就嫁給劉老爺,不也生了小姐你嗎?”
“又是提起我娘,我娘自嫁過來,才兩年,不就死了。聽人說,她自進劉家就沒笑過一次。”劉夏寧低聲哭泣道:“爹爹又那麼多妻妾,娘在她心目中也算得了什麼。還有爹爹又這麼多兒子和女兒,我再他心目中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是用來討好聯姻上司的工具。”
“小姐,小姐,別說了。”趙奶孃眼淚落到劉夏寧身上:“這都是我們女人的命啊!小姐,你別想那麼多,到時候牙一咬,不就過了。”
“姆媽,看來是真的躲不過這樁婚事嗎?”
“小姐……”
“是不是要等到仗打完,建奴退兵之後?”
“聽人說是這樣。”趙奶孃抹了一把臉點頭。
“能打贏嗎?”
“建奴都是魔鬼,打不贏的。”趙奶孃唸了一聲佛:“如今濟南已經被人給圍了,如果再不去救,只怕全城的百姓都要死在建奴刀下。老爺說,山東軍這次只怕要吃大虧。若是救不了濟南,將來朝廷追究下來,只怕他的官也要當到頭了。朝廷對打了敗仗的將軍們,可從來沒有手軟過。老爺也是爲了自保,這纔將你嫁給高家。”
劉夏寧突然冷笑;“我聽的話卻是另外一種模樣,聽人說,爹爹是想兼領登萊的總兵,爲了他的官位,賣一個女兒又算得了什麼?”
“小姐,子不言父之過,這話可不能亂說。”趙奶孃忍不住驚叫一聲。
“過,看來姆媽也覺得爹爹這事做錯了。”
趙奶孃不說話,只不住流淚。
“姆媽,我累了,抱我上牀。”劉夏寧伸出雙臂。
“這麼大人了,還要姆媽抱着上牀?”
“不,姆媽,我就是要抱嘛!”小丫頭伸出手臂圈在趙奶孃脖子上。
趙奶孃被劉夏寧摟住脖子,只感覺一顆心都彷彿要化了。就一把將小丫頭抱上牀去,劉夏寧卻不放手:“姆媽,我要跟你一起睡。”
“我家寧寧已經是大人了,得自己睡覺。”
“不嘛,不嘛,姆媽,我想同你說說話。”劉夏寧:“自從娘去世之後,我就沒有跟人說過體己話,府中的哥哥們又都不理我。至於爹爹,一個月也看不到兩三回。”
實際上,因爲劉家的孩子實在太多,劉夏寧又是個女子,根本就不起眼。這次若不是有這門親事,別人還真想不起劉家有這麼一個孩子。
這孩子,平日裡也沒有人說話,實在可憐。
想到這裡,趙奶孃心中一酸,點了點頭,替劉夏寧解了衣裳,又蓋上被子,和身鑽進被窩。
一雙手又抱了過來,纖細的小胳膊。
這孩子,還真是瘦啊,這麼大點年紀就要嫁人,怎不叫人心疼。而且,對方又是個四十出頭的壯年男人。
兩人在被窩裡小聲地說了半天話,劉夏寧突然問:“姆媽,你說,戲文和話本書裡的一見鍾情什麼的,會不會是真的?”
趙奶孃一驚,聲音大起來:“小姐,外間那些不象樣的書兒可不能亂讀的。你雖然是將門女兒,可怎麼說老爺也算是山東的頭面人物。若叫人知道,叫老爺的臉往什麼地方擱?”
“姆媽,不就是看看戲文,至於那麼嚴重嗎?”小姑娘小聲道:“年前府中過春節時,不也請了戲班子回來唱西廂記,大家不都在看嗎?若那戲真不能看,怎麼爹爹還請戲子回來?若真的傷風敗俗,朝廷怎麼不禁?”
“這……”趙奶孃一窒,若說起鬥嘴,她又如何鬥得過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姐。
半天,她才道:“什麼一見鍾情,都是戲文裡騙人的。這男女之間只看上一眼,又如何能夠海誓山盟?簡直就是傷風敗俗,丟人現眼,低賤得很。若是如此,他們以後還如何擡頭見人,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這已經是很嚴重的指責和批判了,被窩中,劉夏寧的身子不爲人知的一顫,不說話了。
趙奶孃心中覺得奇怪,過了半晌:“小姐,怎麼了?”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突然,劉夏寧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接着屋中幽暗的燈光,趙奶孃還是能夠看到小姑娘眼睛裡是閃光過紅撲撲的臉蛋。
“小姐,怎麼突然坐起來了,仔細冷着了。你明白了什麼?”
劉夏寧滿眼都是喜悅的光芒:“我卻是明白了,西廂記之所以是千古佳話,那是因爲張生乃是前禮部尚書的公子,又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這已經不是尋常人了。而且,後來張生還高中狀元。所以,他和崔小姐雖然私定終身,卻也是一件美談。保姆媽,若是那張生只是一個普通販夫走卒,而崔鶯鶯只是貧家女兒,他們私訂終身的事情如果叫人知道,不被打死纔怪。所以,問題就來了,禮法這種東西,究竟是爲誰而設?”
“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庶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受到禮遇。士大夫大人物的男女歡愛,那是人間真情,感天動地。平民之間,則是骯髒的,不能爲世人所容的。”
“啊,小姐,這……”趙奶孃被劉夏寧這驚世駭俗的怪論驚得瞠目結舌。
劉夏寧最後總結一句:“因此,一見鍾情這種事情肯定是有的,也不丟人。”說完,她臉一紅,嗲嗲地叫了一聲:“姆媽。”又縮回被子,抱住了她一陣撒嬌。
趙奶孃身子突然一顫,突然明白,這小妮子心中是有人了。可是……可是,她馬上就要嫁做他人婦了,這如何使得?
可轉念一想,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便她心中有人,也沒有可能。建奴已經將濟南圍了,如果不出意外,最後一月,東夷就會北歸。到時候,就是小姐和人成親的日子,劉家門禁森嚴,也不怕鬧出什麼事來。
或許,是我擔心過甚了。
這孩子從小沒娘,就讓她高興幾日又如何?反正,這小孩兒家對一個人有好感,也就是幾日的工夫。她們又沒有長性,說不定過得幾日又變了呢?
想到這裡,趙奶孃也不忍心說破這一點。
小丫頭今夜裡分外的興奮,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嘴巴一打開就沒辦法關上:“姆媽,我聽哥哥和爹爹們說,來山東打仗的部隊中,有個叫什麼寧鄉軍的部隊最能打。”
趙奶孃不疑有他:“聽說過這支部隊,外面都傳開了,說這個寧鄉軍的統帥會道法。上了戰場,將黃紙一燒,念上一句咒語,無論多麼兇悍的建奴都像是中了定身符一般立在那裡乖乖地俯首待斃。”
“啊,會道法,不會吧,孫太初看起來也不像?”小丫頭一驚,又將頭從趙奶孃懷中伸了出來,一雙傾倒衆生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
趙奶孃心中一凜:“你見過孫太初?”
“姆媽,你繼續說下去。”小丫頭也是一驚,連忙打岔。
趙奶孃:“外面又有人傳說這個孫太初生得紅眉毛綠眼睛,血盆大口,面如藍靛,就好象是封神演義裡的申公豹一樣。每餐都要吃兩斤肉,還得吃生的,說吃血食才能增加法力。說得這個孫太初就好象是惡鬼。他住進咱們劉府之後,很多下人都偷偷跑過去看熱鬧。卻不想,這個孫太初不但不醜,其實還是生得很不錯的,面如冠玉,五官端正,不怒自威。就是……”
聽到趙奶孃將孫元一通誇獎,小丫頭心中一陣歡喜:“就是什麼?”
“就是手臉黑了些。不過軍漢嘛,成天日曬雨淋,想不黑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