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如是出去見董小宛,錢謙益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琢磨着妻子剛的話。
確實,如果能個走通孫元這條路,有他引薦,確實比單純地討好馬士英效果好得多。就算是老馬對自己再不屑,有孫元的面子在,他也不能不引起重視。
錢謙益不得不承認,柳如是看問題,有的時候比自己更深。
要想走通孫元的路子,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聽人說,孫元這人非常愛錢,和馬士英有得一比。想當年,孫元爲了討債,不惜和馬瑤草翻臉,成天派人去兵部和馬宅堵人,逼得馬士英逃出了南京。
那麼,給孫元送些銀子過去如何?
很快錢謙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倒不是孫元不肯收他的錢。實在是孫元這人實在太有錢了,若是銀子太少,人家根本不會放在眼裡。畢竟孫元乃是揚州鎮的總兵官,如今大半個揚州府都是他的管轄地,夏秋兩稅都是他的合法收入。如此計算下來,孫元每年至少有好幾十萬兩銀子的入項。說難聽點,十萬兩以下的白銀,人家理都不會理。
可如果太多,他錢謙益又拿不出來。想當年,未來讓周延儒東山再起,他四下奔走幾月,才湊了六萬兩。
沒有實在的好處,孫太初會幫自己這個忙嗎?
而夫人又能想出什麼辦法呢?
一想到這裡,錢謙益就心如火燒,在書房裡走來走去。
須臾,他實在是忍耐不住,索性走進後院,決定自己親自和董小宛見上一面。
剛走進後院的月門,就聽到對面那間精舍中傳來女子的笑聲,正是董小宛。
董小宛嫁給冒襄尚在錢謙益和柳如是成親之前,已經過去不少年了。又或者是年紀大,記性不太好,她的樣貌在錢謙益心中已經有些模糊。更何況,女大十八邊,當年的她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如今已成人婦,卻不知道變成什麼模樣。
聲音還是那聲音,一直沒有變。
錢謙益突然想起多年前和朋友們在秦淮河上,吹着河風,在燈光槳影中與董小宛詩酒唱和時的情形,心中突然有些感嘆,又大爲高興,感覺就好像是故友重逢一般。
所以,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進了精舍。
董小宛正和柳如是坐在椅子上說話,手中正端着一盞宋時汝窯荷葉茶碗。屋中燃着一口紅泥小火爐,上面放着一口錫壺,壺嘴有白氣汩汩冒出。
不用問,董小宛正在爲柳如是烹茶。
想當年,她的一手茶藝就讓人極爲歎服。只可惜後來嫁到了冒家,從此,小宛的茶藝也只有冒闢疆一人受用了。
董小宛今日穿周着一件蔥綠色衫子,外面套着寶藍色雲錦褙子,既有年輕女子的嬌嫩,也有成熟婦人的嫵媚。
錢謙益原本以爲她落到孫元那匹夫手頭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可現在一看,董小宛比之從前更加豔麗,就如同清晨那沾了露水的百合花。
見錢謙益進來,董小宛忙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一福:“姐夫。”
秦淮河房出身的女子都以姐妹相稱,柳如是年紀大過董小宛。
這一站起來,錢謙益頓時眼睛一亮。卻見,如今的她比起當年來皮膚更是白皙,身段也出落得更是窈窕。如同單看臉蛋,董小宛的相貌在秦淮河上也不過是中上之姿。可整個地看起來,卻被有一種讓人呼吸不暢的風致。
錢謙益心中奇怪,暗道:聽坊間人說,董小宛被孫元派人假扮倭寇劫了之後,受盡****,已然脫形。可看她今日模樣,倒像是承受雨露,陰陽交泰和諧,卻是怪了。難道坊間傳言不實……
正迷糊中,柳如是略帶不滿的聲音傳來:“老爺,小宛在向你行禮呢?”
錢謙益倒是有些對自己剛纔的呆滯情形不好意思起來,他本是風月場的老手,對於女色一物也能把持得住。可今天因爲心中有事,一時忘形,倒顯得像是一個登徒子,沒得叫董小宛笑話。
“小娘子不必多禮。”錢謙益笑了笑,麪皮微紅:“你和拙荊也是多年未見了,真是世事如雲煙啊!”
柳如是看到丈夫口舌笨拙的樣子,嘴角帶着一絲嘲諷。自家丈夫倒不是那種好色之徒,這麼急跑過來也不會是爲了看董小宛,而是着緊他的閣老一職。
自家丈夫口中說不肯投到馬士英陣營,倒不是他品德有多高潔,關鍵是對方沒有開出任何價碼。如今看到一絲希望,就按捺不住了。
她咯咯一笑:“好了,咱們認識多年了,也不用這麼多客套。老爺,我們姐妹好不容易在南京見着面,正要有知心話而要說,你就別在這裡打攪好不好?畢竟都是嫁着他人婦,小宛妹妹也不能在外面呆太久。”
“是是是。/”錢謙益連連點頭,“你們姐妹聚在一起,也不容易。我這就叫人準備酒食,小宛無論如何也的多勾留些工夫,吃過晚飯再走。”
柳如是又是一笑:“老爺說得倒是簡單,留小宛吃飯,還晚間才送回去,只怕冒闢疆的醋罈子就要打翻了,到時候跑上門來,彼此反弄得不美。”
錢謙益有些不自在,笑道:“那老夫就不強留小娘子了,你們自在這裡說話,我那裡還有些雜務,失陪。”
說着話,就快步離開,自回書房去等着。
看到錢謙益被柳如是疏落,董小宛忍不住撲哧一笑,低聲對柳如是調侃道:“姐夫真是個好脾氣,想當年牧老也是個風流人物。可幾年不到,卻被姐姐整治得俯首貼耳,卻不知道姐姐使的什麼手段?”
柳如是端起一枚茶碗飲了一口,笑道:“夫妻之間,相敬相愛,談不上誰整治誰,男人嘛,怎麼着也比咱們女子性急些。正到他發時,你得將自己的那一顆心穩下來了。即便心中再惱,也不可同他爭執,索性就別理睬。晾得他三五日,讓他近不得你身,自然會來陪小心。”
柳如是又接着說:“前些日子姐姐我看過一本書,說得就是懼內的事兒,卻有幾分道理。”
董小宛有些吃驚:“這種事兒也寫成書了?”
“怎麼就不能寫了。”柳如是正色道:“那本書上說,男人怕老婆大凡有三個原因,一是妻子出身尊貴,丈夫不得不畏;二是妻子賢德,丈夫不得不敬;三則是,老夫少妻,丈夫憐妻年幼。”
董小宛開玩笑道:“姐姐應該是第三種,姐夫對你憐之惜之。”
柳如是又喝了一口茶水,讚道:“妹妹的茶藝越發高明,同樣的茶葉同樣的泉水,可經妹的手,滋味卻大不相同。”
董小宛給柳如是的茶壺裡續了點水:“茶藝一物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同烹製菜餚一樣,講究的是火候。泡茶的時候,第一開得用大滾之水,將茶葉完全舒展開來,這就是一沸;待加第二次水的時候,水就不能那麼燙,只待水中有螃蟹目大小的氣泡騰起就能用了,此謂二沸。至於再以後,則連氣泡都不能有,茶壺也不能放火爐上加熱,否則就會將水中的東西煮出來,影響口味。你看,天天燒水的壺裡不就結着一層石垢嗎?那物是斷然不能入口的。”
柳如是:“道理雖然說起來簡單,可要想掌握火候卻不是一日之功。姐姐我是老夫少妻,丈夫憐我年紀小,日常也讓我幾分。說起來,妹妹少年夫妻,卻是人見人羨的神仙眷屬。卻不知道姐夫現在對你可好?”
董小宛正興致勃勃地同柳如是談論茶道,冷不防被她問上這麼一句,頓時愣住了。
她面上突然帶着一絲傷感,將頭低了下去,只用手把玩着那枚宋代茶盞。手指微微顫抖,有一點茶液滴落到几上。
柳如是有備而來,董小宛着微妙的表情變化自然一絲不差地落到她眼中,頓時來了精神:“怎麼,闢疆對妹妹你不好嗎?”
董小宛不說話,只微微地擺了擺頭,目光落到茶水上面那片孤苦飄零的茶葉上,似是呆滯。
柳如是故意咯咯一笑:“想來定是那冒闢疆沒理,欺負妹妹。我說妹子,你也別擔心。男人嘛,不就是那麼回事。夫妻琴瑟和鳴其實就是一個戰場,你若不降了他,就是他降了你。妹妹以前也是個極聰惠之人,難道就想不出手段來?要不,姐姐我教你幾個法子,你一旦使了,管叫冒闢疆同我家漢子一樣對你服服帖貼。”
“服服帖貼?”董小宛突然淒涼一笑:“我可沒有姐姐那樣的福氣,上頭沒有大娘,家中只你一人說了算?說到底子,妹妹我在冒家也不過是一個小妾,地位比丫鬟高不了多少?”
“怎麼了?”柳如是見她如此神情,忙問。
大約是這段時間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急需向人傾訴,董小宛眼淚落了下來,手中的茶碗也掉到几上,然後伸手去擦了查自己的眼睛。
柳如是眼尖,見董小宛右手手腕後面有一團淤青,就猛地抓住她的手,將袖子一扯。
眼前的情形叫柳如是大吃一驚,卻見,董小宛的右臂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當真是觸目驚心:“誰打了……是妹夫?”
董小宛閉上眼睛,微微點了點頭,淚水再控制不住如泉水般涌了出來。你一旦使了,管叫冒闢疆同我家漢子一樣對你服服帖貼。”
“服服帖貼?”董小宛突然淒涼一笑:“我可沒有姐姐那樣的福氣,上頭沒有大娘,家中只你一人說了算?說到底子,妹妹我在冒家也不過是一個小妾,地位比丫鬟高不了多少?”
“怎麼了?”柳如是見她如此神情,忙問。
大約是這段時間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急需向人傾訴,董小宛眼淚落了下來,手中的茶碗也掉到几上,然後伸手去擦了查自己的眼睛。
柳如是眼尖,見董小宛右手手腕後面有一團淤青,就猛地抓住她的手,將袖子一扯。
眼前的情形叫柳如是大吃一驚,卻見,董小宛的右臂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當真是觸目驚心:“誰打了……是妹夫?”
董小宛閉上眼睛,微微點了點頭,淚水再控制不住如泉水般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