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杞縣官道。-
秦軍管隊黃信看了一眼連天大雪,看了看依舊白亮的天空,心中偷偷地鬆了一口氣。河南一地的氣候和陝西老家沒什麼區別,即便是落雪天,周遭的光線還是明亮,不像江淮一地。一到冬季,要麼是連天大霧,要麼是冷雨霏霏,永遠都是那麼‘混’沌。
老實說,這次秦軍北出河南,他還是有些高興的,這裡的氣候叫他這個老秦人感覺非常舒適。
車隊拖出四里多地,到處都是相互扶持的傷兵。昨天建奴的突襲讓已經抵達開封的秦軍主力大潰。一隊接一隊秦軍從西北那邊退下來,簡直就是決堤的黃河水。
黃信本是秦軍的輜重官,正要押送一隊軍械去開封,可還沒有等開到地頭就聽到這個噩耗。這個時候再去開封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而且,隊伍已經徹底‘亂’了,也得不到上司的任何命令。於是,他就自作主張命令輜重車前隊改後隊,後隊改前隊,朝睢州撤退。
開封乃是中原核心,軍事要衝。除了有黃河水道之外,還有四條官道。一條是鄭州至開封的鄭-開線;一條是許昌至開封的許—開線;一條是從睢州到開封的睢—開線;另外一條就是從陳州到開封的陳—開線。
按說,要撤回睢州走睢—開線纔對。可黃信卻留了一個心眼,既然開封被建奴襲擊,而之前建奴豪格部爲了監視河南各方勢力和鎮壓山東曹縣的抗清義軍,駐紮在黃河以北的小宋集一帶。
豪格出開封,爲了追擊秦軍和消滅睢州的許定國部,必然走開---睢線,自己帶了這麼多輜重車和這麼多潰兵必然走不快。說不定半路就被敵人給追上了。所以,他決定不走尋常路,且由陳----開線南下,先到杞縣,然後兜一個圈子回睢州
。
這個時候的黃信還不知道睢州的許定國已經投降了建奴,做了可恥的漢‘奸’。、
從昨天上午撤退以來,黃信一邊走,一邊收集潰軍,到現在,隊伍已經膨脹到了一千之巨。人多未必就是好事,人多目標大,很容易就被建奴給發現了。
實際上,整整一天,他至少看到過兩‘波’建奴的斥候在隊伍後面盯梢。估計建奴也在評估這支輜重隊的價值,看是否值得讓他們動手吧?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屁股後面跟了一條尾巴的感覺非常不好。而且,說句實在話,黃信這支輜重隊還真有些值錢。其中就押有一百具上好的鐵甲,和兩百把秦軍自制的步兵硬弓。
如果讓建奴知道,以東北野人的貪婪,會放過這一口‘肥’‘肉’嗎?
想那麼多也沒有任何用處,爲今之計只能讓隊伍快些走,距離開封遠一分,部隊就安全一分。
好在隊伍走了一整天,終於開到距離杞縣二十里地的這一片開闊的原野上。據說杞縣那邊的城牆基本完整,又不是怎麼戰略要地。只要隊伍趕進城去,這一千多弟兄有了城牆的依託,就安全了。
好在今夜天老爺幫忙,大半夜的,天空還亮得詭異,而且這裡的地又開闊,正適合車隊行進。看情形,再過兩個時辰就能進杞縣了。
不過,這樣的開闊地也方便建奴的突襲。
一種沒由來的擔憂從心底升旗,黃信搖了搖頭,竭力將這份不安隱藏鎮定的表情後面。作爲這支隊伍的頭兒,若自己先‘亂’了,還如何讓士兵們保持鎮定。
“或許,這不過是我杞人憂天吧……嘿嘿,這裡就是杞縣,也是古時候的杞人憂天的典故所在地杞國,道也應景。”黃信忍不住苦笑一聲。
定睛看過去,一千多士兵都麻木地隨着車馬行進。不少人身上都帶着傷,走得一瘸一拐,有的人因爲實在太疲倦,徑直躺在輜重車上呼呼大睡,引來騾子不滿的響鼻聲。
笑畢,黃信感覺自己一身都痠軟得厲害,只恨不得找個地方躺下去再不起來了
。
可現在卻不是休息的時候,聽敗兵說,開封那邊被建奴突襲時,標閣大廳胡將軍的隊伍首先遭遇到豪格的主力,被打了個冷不防,一下子就退了下來,不要命地朝睢州方面逃跑,將各軍丟在後面。
胡茂禎一撤,提督李本深也頂不住退了下來。
於是,整支秦軍都放了鴨子,兩萬大軍如同雪崩,散得整個開封府到處都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收集起來。
大軍崩潰的結果不但是軍心士氣喪盡,就連這次北伐所準備的糧草器械也都丟給了建州人。
黃信車上的這一百具鐵甲和兩百把硬弓在平日裡也不算什麼,可在非常之時也應該能夠給興平伯和秦軍一點幫助,必須完整地帶回去。
聽人說建奴乃是同寧鄉軍一般,是這世界上最剽悍的軍隊,其兇殘之處比起揚州鎮尤有過之。今次,我秦軍算是遇到一個可怕的對手了。
上一次秦軍輸在寧鄉軍手頭,敗得極慘,可那不過是咱們漢人的兄弟之爭。實際上,戰後興平伯和穎川侯達成和解之後,孫侯爺也是大方,將‘花’馬劉的餘部都補充進了秦軍。如此一來,秦軍的實力不減反增。
其實,孫侯爺之所以這麼做,也是考慮到大明朝馬上就要面對建州軍這個可怕的對手。所以,只要是我大明朝的軍隊,不管以前究竟有何仇怨,此刻都應該攜起手來,共赴國難。
如今,秦軍莫名其妙地就潰下來,也不知道元氣已經傷成什麼樣子。
但無論如何,秦軍不能就這麼完了,從軍這麼多年,這裡已經是我的家了。
捏了捏痠軟的腰,黃信又想起十多年前,當闖軍起事的時候,自己還是個‘棒’小夥子,扶風的驛站當差,那個時候的自己走起路來蹬蹬蹬就好象是一陣風似的。那一年,城中王婆子給我說了個媳‘婦’,本打算過了年就成親的。可惜,朝廷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竟將所有的驛卒都給裁了。沒有了生計,我那‘門’婚事自然也就黃了。
再下來,就是連連大旱,然後各地都‘亂’了,我也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被裹進了賊軍……
十多年前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黃信忍不住‘摸’了‘摸’啞巴的腦袋
。
啞巴是自己所養的那條狗的名字,也不是不得了的品種,就是一條普通的黃狗。因爲養了五年,倒是養出感情來了,平日都當着夥伴帶在身邊,無論是辦差還是打仗,須臾都不願分開。
這條狗卻怪,不太愛叫,整日都耷拉着腦袋看着地面,眼睛上那兩點白斑皺在一起,好象正在思考着什麼嚴肅的問題。或許,它正在格物吧,鬼知道。
啞巴吃得不錯,生得油光水滑,用手‘摸’它的腦袋很是舒服,也能舒緩黃信焦躁的情緒。
面前彷彿有出現那一片紅‘色’的血海,當初同自己一道被裹進賊軍的驛卒至少有兩百。大家因爲都是陝西驛卒平日裡也都認識,還都在一起吃過酒,關係不錯。
可戰‘亂’一起,這兩百多兄弟分屬於官軍和賊軍,相互廝殺。有的人殺着殺着,就殺成了一方之雄,比如李自成。有的人才第一次上陣,就成了路邊的屍骨。
到如今,十年過去了,這兩百多人當中,大概也只有我和李自成還活着吧?
有軍中的弟兄曾經笑着調侃他道:老黃,如果當初你膽子大些,也獨自拉桿子,說不定大順朝廷的皇帝就是你了。
對於李自成的成就,黃信並不羨慕,所謂高處不勝寒。如今的他正被建奴攆得像只兔子一樣,說不定就逃不掉了。
黃信只是慶幸自己還活着,在這個‘亂’世裡能夠在戰場上平安地活上十多年,就是老天的垂憐,就是最大的福氣啊!
記得上一次隨興平伯的部隊回關中於孫傳庭孫總督匯合的時候,黃信還特意回了一趟扶風老家。
那又是什麼樣的情形,整個扶風老城已經變成一堆廢墟,鳥‘毛’也找不到一根。
城裡城外都是墳塋,到處都長着荒草。
“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
給自己提親的王婆子尋不着了,那個差一點嫁給自己的姑娘也尋不着了。
或許,她們都死了吧?
在這樣的萬姓以死亡的‘亂’世,普通人要想苟全‘性’命是如此的艱難。
……
黃信一想起這些,心就糾緊了,心中一陣接一陣的傷感。
正在這個時候,啞巴的喉嚨裡發出一陣陣低沉的怪聲。
黃信一笑,罵道:“你這小畜生倒是通靈,知道老子心情不好,要安慰我嗎?”
又‘摸’了一下它的頭,卻發現啞巴脖子後面的‘毛’已根根豎起,目光綠油油地看着北方,喉嚨裡的聲音開始響亮起來,這是在咆哮。
黃信感覺不對,就順着啞巴的目光朝遠方看去。
依舊是雪‘花’飛舞,冷風呼嘯,在白亮的天空下,略微彎曲的地平線上好象有黑點在飛快移動。
“建奴斥候又跟上來了,這該死的尾巴還不肯死心,呸!”黃信吐了一口唾沫,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正要催促車隊快走。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身上突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實在太多了,實在太多了。”
卻見那些黑點在不住地增加,一百、兩百,須臾,滿世界都是那不斷高速移動的黑點。這情形就如同江淮地區秧田裡密密麻麻的小蝌蚪,那胖乎乎的黑點看得久了,叫人一陣噁心。
“建奴主力,建奴主力!”黃信的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警戒,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