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也蒙了頭朝前頭跑。
這個時候,躲在後面也沒有任何意義,留下是死,衝上去或許能夠殺出一條生路。他突然又想起一向和自己不和的關老頭在教訓新兵時說的話:“凡戰,布成陣勢,面對面肉搏並沒有什麼好嚇人的。最考驗一個士兵心理的是在頂着敵人的炮火和矢石向前進攻。你會看到戰友身上飛濺而出的血,然後尖叫着倒下。”
“恐怖會讓你什麼也做不了,整個人就如同魘住了。”
“可這個時候你不能停,也不能怕,戰場之上,越怕越出鬼,敵人的羽箭和彈丸就會盯上你。”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前進,前進,前進。”
這不是把眼睛一閉,前面就沒有懸崖了嗎?
當初,周仲英還引經據典地同老關辯論過一場,將孔子、孟子甚至王陽明都搬了出來。
此刻,真落到着殘酷的戰場上,也只能這麼做了,什麼也別想,要死****朝天拉倒。
他想狠狠地咒罵幾句,但一開口,卻是:“浩然之氣,浩然之氣。”
是的,吾善陽浩然之氣,鬼神辟易,我會活下去的,我會順利過河的。
但過了河之後該怎麼辦,又如何面對建奴雪亮的刀子,周仲英卻不知道。
在衝鋒之前,隊正已經將火槍還給了他,也幫他裝填好了子藥。
“咻”幾百建奴的手一鬆,開始吊射。
蝗蟲似的羽箭騰空而起,然後又和着雨水撒落下來。
周仲英甚至不願意躲閃,就這麼低頭朝前走着。
隊正的話是對的,敵人的弓弦經過雨水之後已經鬆弛,箭的射程受到極大影響,絕大部分都落到前方百步的空地上。那些落下的箭也因爲尾羽脫落,在空中亂飛。
“叔,你在說什麼?”一個娃娃兵跟在周仲英身後,忍不住問。,
他年紀小,顯得非常瘦弱,腰上彆着一把破刀片子。因爲刀片子實在太長,他又矮,已經拖到地上了。每跑一步,刀片子就拍他的屁股一記。
“沒什麼,沒什麼。”見娃娃兵實在太弱,有點跑不動的架勢,周仲英叫道:“拖住我的腰帶,叔帶你過河。”
“謝謝叔。”那娃娃開始大口地喘息起來,伸手抓到周仲英的腰帶,叫他禁不住一個趔趄。
“加快步伐,要進入敵人的射程了/。”前方,隊正大聲地吼叫着。
部隊衝鋒的節奏快起來,“咻咻!”建奴的反曲弓放平,開始平射。
無數黑影從身邊掠過,有點點紅色在身邊飛濺而起,然後是低低的悶哼,也不知道是誰中了箭。
這一陣瘋跑,周仲英頓時經受不住,只感覺肺都快要炸了,口中全是熱辣辣的青銅的味道。
“啊,叔!”身後突然一鬆,傳來那小娃娃兵的驚叫。
周仲英忍不住回頭看去,卻見那小孩子頭上的帽子被一箭射掉,露出滿頭青絲。再配上他端正娟秀的面容,不是一個女孩子又是什麼?
他一呆,伸手將其拉起來:“你是女人?”
小娃娃有點不好意思,“我是樂班子的,建奴來的快,我就扮成了兵丁。”
“快走,快走,掌牧,不能停。”前方突然伸出來一隻手,將周仲英扯得很那女孩子分開了。
他只感覺腳下的地勢一矮,就不由自主地朝前衝了好幾步,然後是冰涼的河水灌進鞋子裡。
卻原來,剛纔跑了這麼一氣,大家已經衝到河裡了。
“開火!”前方傳來隊正的大吼。
周仲英下意識地擡起火槍,擊發。
“砰”幾乎是一瞬間,所有的火槍都開火了,大團白煙在河面上騰起。
“上刺刀-----殺!”隊正的聲音越發洪亮。
“殺!”
接着是一片嘩啦的踩水聲,水花飛濺。
周仲英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槍究竟打沒打中目標,眼前白茫茫一片如同起了大霧。他突然明白,剛纔這一陣排槍是爲了放煙幕。
他抽出刺刀,一邊跑,一邊朝槍管裡插去。可因爲手顫得厲害,老半天才上好。
卻已經同大隊人馬脫節了。
二十來把火槍所產生的煙霧畢竟有限,建奴還在不住射擊,羽箭在河上交織出一張綿密的網。
不斷有人慘叫着被射倒在水裡,再也爬不起來。
就看到衝在最前面的隊正身上已經中了十幾箭,他大聲慘叫着怒喝:“操他娘,操他孃的,竟然是交叉射擊,操!”
罵聲戛然而直,他重重地倒下,身體在水面上拍住巨大的水花,然後被流水沖走。
周仲英看得明白,建奴的弓手的射擊方式有些古怪。兩側的射手左射右,右射左,如此一來,正在水上艱難前進的士兵們直接暴露在他們的無死角的攻擊下,就算想躲也沒地方躲。
這一輪射擊,還真是死傷慘重,轉眼就被敵人放倒了一大片。
大家身上都沒有鎧甲,建奴的反曲弓異常犀利,一射到人身上就被扎得通透。周仲英親眼看到,一個娃娃兵的脖子被敵人的箭直接射穿。羽箭去勢未消,又釘在那個巡檢的心口中。
巡檢好像被人一拳直接打倒在地,翻到周仲英,身邊,他一時未死,憑着求生意志伸出手來抓住周仲英的衣服下襬,試圖將自己的頭從水中昂起。
周仲英忙低下頭去抓住他的頭髮,將他的腦袋扯出水面。
這個時候,巡檢的面上已經蒼白得看不到一絲血色,眼神也渙散了,口中還喃喃道:“他孃的,本想撈一個韃子填背的,還沒有靠攏,還沒有……”
聲音微弱下去,終不可聞。
其他的士兵還端着槍咬牙切齒地朝前撲,到處都是他們的大吼:“殺,殺,殺。我寧鄉軍-----”
“有進無退!”
熱淚落了下來,周仲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提着槍跌跌撞撞地朝前跑着:“我們會死的,一個也活不了。”
“會死的,會死的!”
“早知道就不參加科舉了,我不想當兵啊!”
近了,近了,終於靠到河岸,已經有士兵衝上去和敵人攪成一團。
又幾具流血的身體順着河岸溜下來,落進水中。
河邊是一道小斜坡,此刻斜坡已經被染成了紅色。
突然,有一條巨大的黑影衝了下來,怪叫着,提着一把長矛朝周仲英刺來。
周仲英完全蒙了,他只下意識地將手中上着刺刀的火槍一挑,將敵人的長矛盪開。
敵人的力氣是如此之大,直震得他身體如同觸電一般,幾乎提不起半點力氣。
不過,他還是順勢喊了一聲“殺!”用身體帶着刺刀朝前一撲。
“刷拉!”似乎能夠聽到那刺刀刺入人體的聲音,那條黑影也被周仲英刺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扔掉手中的長矛,怪叫着伸出雙手去拔刺在胸口的刺刀。
周仲英如何能夠讓他得逞,也瘋狂地大吼着,用身體壓着槍托,不住用勁。
時間彷彿定格,他看清楚自己被自己刺倒這人的相貌,是一個建奴。
這個建奴也看不出年紀,滿臉都是虯髯,口鼻間都噴出血來。他狠狠地瞪着周仲英,就那麼一直看着,看着。
手還在不住用力,可惜周仲英居高臨下,又將身體壓了下去。
刺刀還是一點點朝敵人的身體裡沒去,周仲英繼續大叫:“啊啊啊,拼了,拼了,拼了!我死了也要你陪葬,也要你陪葬……”聲音逐漸沙啞下去。
那建奴終於開始叫起來,用的竟然是純正的北方官話:“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我就不殺你。救命,救命,娘,娘!”
可惜周圍到處都廝殺成一團的人影,又有誰顧得到這裡。
不但所有的成年人都已經和敵人殺成一團,就連那些娃娃兵也撲到敵人身上,用手箍着建奴的喉嚨,用牙齒咬,用手指去摳敵人的眼珠子……然後被敵人一一用大刀砍成兩段。
經過周仲英他們這一衝,河岸上立即被殺出一道缺口。
建奴大約也沒想到敵人會如同強悍,同時發出一聲喊,所有的弓手都收了弓,抽出刀涌了過來。
周仲英還在同那個敵人糾纏,他咯咯地怪笑着:“韃狗,你方纔射殺我們的時候不是很來勁嗎?你知道怕了,要求饒了,要求饒了……啊啊啊……咯咯”叫着,眼淚卻莫名其妙地落了下來。
那個敵人還在叫:“求求求,大叔,哥,爺爺,我是漢人,我是漢人……我是金州漢人……”
“咯咯,原來是漢奸,安心上路吧!”
在這種生死搏殺的戰場上,所有的人都已經退化成洪荒野獸,你死我活,不需要絲毫的同情,也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去他孃的聖人之道,去他孃的溫文爾雅!
什麼是聖人之道,四夷鹹服,開疆闢土。服我者,王道,不服我者,用刀劍教化之!
刺刀突然順利起來,噗嗤一聲直沒到柄。
身下的那個建奴身體一軟,口中長出了一口氣,如同嘆息,就此死去。
……
“烏拉,烏拉!”
突然間,一陣勁急的馬蹄聲傳來,然後是紛亂的喊叫和慘烈的叫聲。
周仲英擡起頭看去,卻見,大約有十多騎頭上戴着黃忽忽狗皮帽子的騎兵揮舞着馬刀衝進建奴的弓手之中,刀子的亮光亮成一片。
這隊騎兵來得突兀,是突然從蘆葦蕩裡衝出來的,就如同下山猛虎撲進羊羣,幾乎沒有遇到任何象樣的抵抗。
滿世界都是跳躍的人頭和手臂,紅色大花開放。
“騎兵軍,騎兵軍,是我們的騎兵軍!”所有的人都在大聲吶喊。
“騎兵軍,騎兵軍,是我們的騎兵軍!”
“烏拉!”
是的,是我們戰無不勝的揚州鎮騎兵軍。
細雨還在不住地下着,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就要衝出包圍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