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馬士英和阮大鋮同時叫出聲來。
定睛看過去,弘光皇帝還閉着眼睛,嘴脣還在吧唧地響着。
天子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一道驚雷在精舍中炸響,叫二人不禁大驚失色。
“先入北京者爲王”這這這,這簡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封王爵一事何等重大,特別是封異姓王,國朝以來聞所未聞。
自西漢以來,漢朝就定下了異性不得爲王的制度。這一制度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一千多年,已經成爲世人所默認的常識。那是因爲,一個諸侯王的權力實在太大,不但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和官吏,還有自己的軍隊。而從漢朝到現在,大家都有一個共識,軍隊者,國家的軍隊。即便在唐朝藩鎮或者如今的江北諸鎮割據,雖然各大軍閥都不聽皇帝號令,不將朝廷放在眼裡,可他們手下的軍隊名義上還是國家的。而一封王,軍隊就成爲諸侯王的私產了。軍中將士,也從此在法理裡只忠於他們的王,而不必背上大義上的負擔。
從西漢到如今,異姓爲王之人通常要都會是國家的一個大麻煩。
所以,有明一朝,雖然王爺多得不計其數,可真正的異姓王只有一個----徐達大將軍。
徐達被封爲中山王,但這個中山王是追贈,也就是說是死後的一種榮譽。徐達死後,他的兒子也只不過是繼承了他魏國公的封爵。
“先入北京者爲王”老實說,這句話讓兩人想起了秦末義帝所說的“先入咸陽者爲王”的典故,到最後,劉邦入了咸陽,成了漢王。而義帝也被楚霸王項羽弒殺。
可以遇見,將來一旦鄭芝龍進了北京,被封爲諸侯王,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弘光皇帝此言,簡直就是亂來馬!
先前一直表情恬淡的馬士英面色大變,聲音高起來:“陛下,三思!”
就在這個時候,響亮的鼾聲傳來,比起先前還要大上三分。定睛看去,弘光皇帝又陷入沉睡,碩大的腦袋雞啄米似地點着,隨着他腦袋的動作,下巴上層層疊疊的肥肉不住顫動。
聽到皇帝酣聲,精舍的大門大開了,幾個太監擡着乘輦進來,動作麻利地將他扶上去,說了聲,“萬歲爺乏了,二位閣老退下吧”就一道風似地去了,只留兩人在那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做聲不得。
馬士英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從精舍中走了出來,也不知道是怎麼出了禁中。
等他情形過來,見阮大鋮還跟在自己身後,苦笑一聲:“圓海,將來你我卻不知道要揹負何等的罵名,卻不知道會在史書上留下什麼樣的一筆,說不定會成爲國家的罪人啊!”
在夜光中,阮大鋮一臉的扭曲。他彷彿在咒罵着什麼:“管他什麼罪人不罪人,夠是狗屁,先度過這一關再說。他孃的,我大明朝所有能戰之兵盡在孫如皋手中。如今,他已經掌握着從揚州到山東的地盤,高傑軍剛出河南。將來若孫如皋再拿下北京,江淮、京畿、河南、山陝都是他孫某人的,整個北方都是他孫某人的,又要置朝廷於何地?”
“如果鄭靈芝龍能夠先入京城,控制京畿,可於孫如皋呈制衡態勢。到時候,天子還都,大義在手,孫太初究竟想有所動作,又能如何?無論他實力多大,手頭的兵馬再多,終歸不過是一個軍鎮,終歸不過是我大明朝的軍隊。一旦天下太平,一道聖旨即可去此大患,難不成他孫太初還敢造反?”
“造反”二字讓馬士英身子一顫,大約是吸進去了夜晚的冷風,老頭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滿面潮紅,額覺全是津津的汗水。
良久,他才喘息道:“圓海,封王一事你我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你啊……你啊,有的事情心太急,想事情不太周全啊!”這話已經痛心疾首了,是啊,先入北京者爲王雖說是弘光陛下金口玉言。可時候皇帝肯定不會認帳的,百官的矛頭必然會盡數對準他馬士英和阮大鋮。
沒錯,如今表面上看起來,馬士英和阮大鋮位極人臣,得天子毫無保留的信任,國家大事但憑他們二人一言而絕。但回過頭一想,自己手頭其實並沒有什麼力量,無論是軍權、相權還是輿論。眼前的輝煌,真真是沙灘上的城堡,一個大浪就抹平了。
這事一旦鬧將起來,自己和阮大鋮的威望將受到極大打擊。
馬士英有點懷疑,弘光皇帝是藉此事削弱自己。有明朝一朝,君權和相權都在相互搏弈。太祖與胡惟庸、嘉靖皇帝與楊廷和、萬曆皇帝與張居正張太嶽。究其根本,那是因爲中國自古就有“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傳統和理論基礎。而這一點,恰恰又是同中央集權格格不入的。
伴君如伴虎,在馬士英看來,弘光可不想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廢。相反,如果在太平年月,陛下說不定會一位聖明有爲之君。侍奉這樣的君王,卻是要非常謹慎的,千萬不能因此傷了君臣之義。
只不過,這事卻不方便對阮大鋮說起來,他也理解不了這些。
阮大鋮卻理解不了馬士英話中之話,神情亢奮地繼續說道:“瑤草啊瑤草,天子聖明啊!其實,只要在福建開鹽場,就足以讓鄭芝龍答應徵討建奴,收復北京了。可是瑤草你怕落下罵名,給朝廷留下後患,不肯答應。這一點我也能理解,畢竟鹽鐵之禁不可開,一旦開了,後患無窮,其結果你我都承擔不起。可是,除了鹽鐵,朝廷還有能夠打動鄭一官的東西嗎?沒有,沒有,沒有!”
“大軍北征何等要緊,建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垂死惡狼最是兇狠。區區溫州府幾個港口,幾個衛所就足以讓鄭一官去冒那麼樣的險嗎?”阮大鋮道:“瑤草,我自流落到留都之後,嚐盡人間冷暖,人心這種東西可說是看破了。世間萬物,總歸脫離不了一個利字。多大的利,多大的風險,任何人都能權衡。說句難聽的話,鄭一官就算不要那幾個港口,也是總鎮福建,多了那幾處衛所對他來說也是毫無意義的。除此之外,你覺得區區一個公爵,能夠打動他嗎?”
馬士英:“這麼說來,只能封他爲異性王了?圓海,你太……”
“太什麼?”阮大鋮打斷馬士英的話:“首輔,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嘿嘿,不過是罵名而已,爲了這國家,爲了這大明朝,斧鉞加身,阮大鋮又有何懼哉?還是那句話,武夫當國,那不過是戰亂年代的特殊產物。一旦天下太平,朝廷恢復元氣,區區一鎮又算得了什麼?首輔總想着長久之計,長久之計,可我大明朝無兵無糧如今就有個坎需得翻過去啊!我的首輔!”
聽到這話,馬士英突然一臉的頹喪,喃喃道:“是啊,是啊,如今朝廷就快維持不下去了,北京是一道坎。揚州之戰到現在已逾一載。北伐不能再拖,再拖延下去,一旦建奴恢復力氣,難不成還要來個南北對峙,重延南宋與金劃江而治的舊事?”
在夜光中,馬士英身體佝僂,就好象老了十歲,變成一個脆弱的老者:“孫太初啊孫太初,你怎麼變成這樣了?想當年……想當年……”
阮大鋮冷笑:“想當年又如何,當年我看此人就是狼視鷹顧,反相畢露,今世的司馬仲達。難不成首輔還念着當年的香火情分?”
馬士英:“圓海,別說了。”
“國家大事,豈能顧念着私人情義?”阮大鋮自來就是個心胸狹窄之輩,自從做了內閣次輔之後,權勢滔天,更是有一種天下盡在我手,餘子皆不足道的錯覺。李香君一事,孫元是將他徹底得罪了。
如果侯方域和李香君只不過是逃出留都,找個地方隱名埋姓過日子,他阮閣老大人有大量,或許不會拿他們怎麼樣。事情恰恰在於侯方域竟然跑去江北,託庇於孫元。
自己和侯方域之間的仇怨路人皆知道,孫元接納了他們就是同我阮圓海作對。而且,孫元還上摺子奏請任命侯方域爲四品知府,這侯朝宗得罪了自己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因爲得了官職,傳出去,我阮大鋮還真是顏面盡喪。
今後,誰人還懼我怕我?沒有威信,我還如何管理這個國家?
馬士英:“圓海,別說了。”
阮大鋮:“制衡揚州鎮乃是公義,若是放任孫太初,此子將來不會有好下場的,難不成首輔願意看到這一幕?首輔此舉,也是成全了將相之義,孫如皋日後定能體會到閣老的一片苦心的。”
馬士英:“別說了,去內閣值房,擬旨吧!”說完話,眼淚就沁了出來。
阮大鋮知道馬士英已經同意了,心中大喜:“閣老可算是想明白了,此乃國家之福,也是他孫如皋的福氣。還有,閣老,咱們得好生想想,陛下這一道聖旨一但頒佈,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朝中定然要起大風浪,又該如何將不同的聲音掐滅……內閣之中,錢老頭不會跳出來發聲的。他要扶植門生鄭森,如今,咱們將鄭一官拉出來。錢老頭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在背後搞小動作,觸怒了孫元,心中有鬼,還能說什麼呢?至於王鐸,一個糟老頭,昏聵之人,不值一提。朱大典那邊我去說,他應該能夠理解首輔的一片苦心……還有,言官那邊還需說說,必要的時候咱們要給些好處,妥協一下。這些御史們雖然成不了事,可搗亂的本事卻是不小……”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馬士英已經蹣跚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