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羣是個聰明人,他早就通過晴氣打聽過御竜王的背景,那可是通着天的人物,絕對不可以招惹,以他和日本人多年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回裝傻充愣的招數都不好使,觸怒對方的結果只能是憲兵抄了七十六號。
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容發生的,否則特工總部的顏面就全沒了,李士羣笑臉相迎,問明來意後誠懇道:“我不太過問下面的具體工作,或許是吳四寶他們私自亂來,請給我十分鐘時間,我覈實一下。”
御竜王準備的是先禮後兵的路數,李士羣如此客氣,他也不便發作,坐在辦公室裡看着李士羣打電話。
李士羣一通電話,終於搞清楚了事情原委,今天七十六號警衛大隊確實到公共租界出勤過,而且抓了一個人回來,不到十分鐘,滿臉血污的雙喜就被帶了上來,腰部以下的衣服都是溼的,顯然是押在水牢裡。
御竜王認識這是陳子錕的副官,提出要把人帶走,李士羣滿口答應,並且承諾一查到底,看看到底是誰在拆御機關的臺,御竜王纔不相信他的連篇鬼話,讓人攙着雙喜揚長而去。
雙喜神智還算清晰,在車上告訴御竜王,自己被捕的時候,陳子錕已經逃離,但是究竟有沒有脫險卻不知道。
御竜王派人把雙喜送去虹口的日本醫院,打電話回辦公室詢問有沒有發現陳子錕的蹤跡,回答是否定的,聯繫了李耀廷和蘇青彥之後都沒有結果。
對方或許以爲暗殺是自己安排的吧,御竜王一陣氣惱,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搗亂的傢伙付出代價。
與此同時,虹口一處民宅內,陳子錕赤着上身坐在椅子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拿着小鑷子從他傷口裡夾出一顆變形的子彈頭,然後用酒精擦拭傷口,敷上藥粉,再用繃帶纏上,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陳子錕向她道謝,她也只是莞爾一笑。
樑茂才遞過酒壺,陳子錕接了嚐了一小口,讚道:“我還以爲是日本清酒,原來是南泰高粱燒。”說着悶了一大口,望着出門倒水的女子道:“你媳婦?”
樑茂才點點頭:“是的,她叫柳生晴子,是日本人。”說這話的時候,他眼中有淡淡的無奈與毅然。
陳子錕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就是爲了這個才十年不回家?”
樑茂才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沒臉回去,也不能回去,他們容不下她,晴子畢竟是個日本人。”
外面的柳生晴子衝他們笑了一下,笑容和煦甜美。
陳子錕拍拍樑茂才的肩膀:“不就是找了個日本娘們麼,多大事,這是爲國家爭光知道不。”
樑茂才笑了笑,臉上皺紋很深,不過卻找到一絲當年狂放不羈的感覺。
“跟我回去吧,容得下她。”陳子錕望了一眼門外的柳生晴子。
樑茂才遲疑了一會,最終還是點了頭。
……
陳子錕安然無恙的回到了法租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想報復卻無從下手,七十六號戒備森嚴,無法強攻,李士羣丁默邨等特務頭子深居簡出,行蹤詭秘,難以下手,正在犯愁之際,一個女人來到了李耀廷的別墅。
這個女人正是在陳子錕視線中消失很久的唐嫣,她帶了花籃來探望傷員,讓大家都很吃驚,陳子錕受傷是機密,上海灘沒幾個人知道,唐嫣竟然曉得,而且還能準確的找到陳子錕的住處,看來共產黨的情報工作確實了得。
時間過去那麼多年,陳子錕與唐嫣間的齟齬早已隨風而去,兩人坦然面對,其他人等悄悄退出房間。
“你老了。”唐嫣嘆口氣說。
“你還是那麼年輕,頭髮都是烏黑的。”陳子錕道。
唐嫣自嘲的笑笑:“保養這頭青絲,花費可不少呢,對了,家裡都好麼,嫣兒好麼?”
陳子錕心中一動,爲何唐嫣不問別人,只問嫣兒,想必是女兒的名字讓她心中糾結許久吧。
此時再敘舊情是不合時宜的,陳子錕應付幾句,岔開話題:“你這次來,恐怕不是看我這麼簡單吧。”
唐嫣道:“首先是來看你,其次是告誡你莫要做傻事,暗殺你的人並非李士羣。”
“哦,那是誰?”
“周佛海!”陳子錕心中巨震,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尊佛。
周以前做過國民黨宣傳部次長,也算中央大員,但比陳子錕還是差點意思,此公跟隨汪精衛叛變之後,在南京僞政府身居要職,身兼財政部長,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內政金融特務一把抓,據說汪政府的部委官員都是他一手提名,可謂權勢滔天。
唐嫣看出陳子錕心中困惑,提點他道:“你和御機關的談判是否涉及到江東省的省長人選問題?”
陳子錕點點頭。
唐嫣道:“就是此事觸怒了周佛海,江東省長的人選,他早有腹稿,豈容他人定奪,即便是日本人也要尊重他的意見,但他又不想輕易和日本人翻臉,所以就採取了針對你的舉措,七十六號李士羣和他不和,這件事他是直接委派下面人做的。”
陳子錕道:“越級下令,豈不亂套了。”
唐嫣笑道:“豈止如此,七十六號內部混亂不堪,拉幫結派,高層鬥爭殺人不見血,中層鬥爭就是刀光劍影了,看誰不順眼,直接一槍斃了,在機關內部挖坑埋了,一個月總有幾個人失蹤,大家早就見慣不驚了。”
陳子錕無語。
唐嫣又道:“還有一個人助紂爲虐,幫周佛海對付你。”
“誰?”
“張嘯林,他巴結上週佛海,準備出任浙江省僞省長,爲了報答周,他動用資源參與暗殺你的計劃。”
陳子錕默默的點點頭,半晌才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說。”
“我想知道,上海灘的秘密還有你們共產黨不知道的麼?”
唐嫣搖頭:“只要我們想知道的,就一定能知道,上海灘是各方間諜的樂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願意付出代價,就沒有秘密可言。”
陳子錕心裡不是滋味,自己和御機關之間的勾當,看來共產黨已經瞭如指掌了。
唐嫣道:“我們相信你是愛國的,有時候適當的妥協和交換是必要的,只是我要提醒你,千萬莫要假作真時真亦假。”
陳子錕默然許久:“我知道了。”
“那我就告辭了,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唐嫣留下一張名片,翩然而去。
名片上的職務是中央通訊社上海站首席記者。
……
陳子錕決定先對張嘯林下手,對付這種江湖大佬,尋常手段是沒用的,只有啓用生面孔打入內部才能奏效,想來想去沒有合適的人選,最後一個名字跳進他的腦海。
林懷部,這小夥子膽大心細,槍法過人,興許可以一用。
林是法租界巡捕房一名普通華捕,休班時候被人拿着陳子錕的名片請到一間茶室,看到陳子錕面色蒼白,顯然受了傷,不禁驚道:“陳大帥,您怎麼了。”
陳子錕擺擺手:“不妨事,是張嘯林這個狗東西下的黑手。”
林懷部咬牙切齒:“張嘯林這個漢奸,早晚殺了他。”
陳子錕本來還預備了一套說辭,激將法什麼的,現在看來全不用了,開門見山道:“小林,我叫你來就是商議爲民除害之事,殺掉張嘯林,警告那些爲虎作倀的漢奸。”
林懷部道:“上刀山下油鍋,大帥一句話。”
年輕就是好啊,陳子錕心中感慨,彷彿看到二十歲時的自己。
“沒那麼危險,我們已經籌劃好了方案,張嘯林貪生怕死,已經警惕起來,正在招募保鏢,你底子乾淨,不怕查,我託人把你送進張公館做保鏢,你尋個機會一槍打死他,事成之後,國家會獎勵你五萬元,你如願意,我幫你弄個法巡捕房的探長乾乾。”
林懷部激動起來,條件太優厚了,他蠢蠢欲動道:“什麼時候開始?”
陳子錕道:“明天就去面試。”
……
林懷部果然被介紹到張嘯林家裡做保鏢,他做過巡捕,膽子槍法都不錯,但初來乍到只能先當司機,計劃要慢慢進行。
五月初,歐洲大陸戰雲密佈,德國和英法要開戰了,租界卻依然歌舞昇平,法國的陸軍,英國的海軍,是天下最強的,德國戰敗之軍豈敢言勇,即便最不好的結局,也不過是重現歐戰局面,在巴黎近郊打陣地戰,當然那種情形是不會出現的,因爲法國有世界最堅固的馬奇諾防線,幾百裡的山脈都掏空了,機槍大炮密佈,隧道綿延幾千裡,儲水食物足夠十年生活,彈藥夠打二十年的,根本不用擔心。
被暗殺事件耽誤的談判重啓,這回御機關和陳子錕的謹慎了許多,不在上海繼續會晤,而是選在雙方都能接受的北泰。
陳子錕坐着御機關的專車下鄉,前面有日本憲兵的摩托車開道,感覺很是異樣,外面阡陌縱橫,罌粟花開,每隔幾千米就是一個炮樓,鐵絲網和壕溝比比皆是,便於隱藏蹤跡的青紗帳全被毀掉,北泰,已經成爲日本人的囊中物。
大青山深處,陳子錕等人步行了三天三夜才見到游擊隊,日軍的囚籠政策大大擠壓了游擊隊的生存空間,就連接近平原的山區都不再安全,只能在深山老林裡活動,部隊減員嚴重,不要說食物,就是食鹽都不能保證,戰士們衣衫襤褸,皮包骨頭。
蓋龍泉和陳壽都削瘦無比,滿臉鬍子,坐在一起長吁短嘆,手不停在身上抓着,時不時捏出一隻蝨子來。
“這是揹負千古罵名的事兒,誰去?”陳子錕環顧二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