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硯昭正在花廳待客,徐炳永脊背挺直做黃花梨官帽椅之上,他穿着件鴉青福祿壽紋棉袍,面容清瘦,顴骨突起,眼神犀利,便是若有似無的一瞥,都能令人心底莫名發怵。
端起茶盞吹走浮沫,吃了一口,才沉聲問唐起元:“依唐大夫所診,秦院使此生都將困頓牀榻、昏迷沉睡不成?”
唐起元拈髯頜首:“除非天意難違,若倚仗藥方子僅能續其命矣。”
徐炳永放下茶盞,看了眼秦硯昭,喉結微滾又復平靜,此時遷怒他於事無補,可到底意難平,若能得秦仲相助,此時的他便已不是他了。
默少頃才慢慢道:“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總是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前路任重而道遠,吾還需秦大人攜手而行,萬望節哀順變罷!”
秦硯昭面帶哀傷,拱手稱是,旁隨來官員,也你一句我一句溫言撫慰,徐炳永聽得索然無味,起身欲要告辭離去。
一個府裡管事急匆匆走近秦硯昭,附耳嘀咕幾句,見他神情倏得微變,徐炳永模糊聽至話尾,遂問:“是何人前來拜訪?”
秦硯昭只得道:“是吾岳丈前來探望家父。”
徐炳永有趣地笑了:“你還是懼怕岳丈的賢婿麼?”旁衆官員也附和而笑。
秦硯昭語氣平靜:“倒不是懼怕岳丈,因還有人與他同來。”
“你快去迎接!”徐炳永催道,撩袍端帶又坐下,不走了。
秦硯昭走出花廳,先還沉穩的神色頓時陰鷙滿面,沈澤棠曾傳侍衛遞過兩次拜帖,他都不理,誰知竟另闢蹊徑,隨李光啓登門入室而來,讓他難以推拒。
只是好巧不巧,徐炳永也在......秦硯昭蹙起眉宇,恰見照壁處過來一行人,索性放緩腳步,等離得近了,他已清整好情緒,上前與李光啓寒暄,再朝沈澤棠拱手作揖,微笑道:“不知沈閣老大駕,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纔是。”
沈澤棠明月清風態,語氣溫和:“哪裡的話,秦院使曾救治過家母,他遭逢變故,於情於理我都該上門探望纔對!”
彼此決口不提拜帖之事。
“沈閣老客氣,舊年下官四弟因案入獄,幸得您老照拂才得昭雪,人情早已還清,日後再勿提起爲宜。”他接着道:“趕早不如趕巧,徐首輔與列位大人也來探望家父,現正在花廳說話,沈閣老可要去見上一見?”
李光啓清咳一嗓子,朝中誰不知徐炳永對沈二態度丕變,明裡暗裡施手段將他打壓,能避則避乃識實務之舉。
“徐首輔在......”沈澤棠頓了頓:“既然秦大人特意提醒,不去見倒失禮數,落人口實,還請你在前領路。”
秦硯昭抿抿脣瓣,倒是他多嘴了!
遂默着穿堂過園,途經處院落,沈澤棠擡眼見門楣處高懸一匾額,書“玄機院”三個黑底鎏金的大字,朱門緊鎖,紅籠轉粉,臺磯碎雪半凝,顯見荒廢許久。
秦硯昭隨他望去,忽兒笑着道:“這是我婚前住的舊宅,那時馮舜鈺也宿在此,我每晚應酬醉酒歸來,他房裡燭光總亮着;那麼歡喜唸書的人兒實少見,還有次挨義塾先生戒訓,手心紅腫滲血,我替她上藥,脾氣真是倔的可以,咬着牙哼都不哼一聲,着實讓人.......”他兩字輕吐:“心疼!”
李光啓嘆口氣:“那可憐孩子,如今不知可安好.......”被“鷹天盟”劫掠去.....估計墳頭已青青罷!
“馮生雖是勤奮,卻也愛偷懶,常能見她桌前攤四書五經,桌下則偷翻春宮冊子。”沈澤棠嘴角噙起抹笑意:“兩江巡察時,君不見她有多嬌,走路摔個跌,手皮蹭破都要哭一哭,非得你好話安慰一番才止。”
李光啓插話進來:“你倆說的可是同一人?!”
沈澤棠又道:“人總有百態千情,展你百態便還我千情,人還是那個人,只是遠近親疏使然而已。”
秦硯昭臉色有些蒼白,微垂首以掩眸中墨雲翻滾,攥握成拳的雙手直至走入花廳,方纔悄然鬆開。
...........................
花廳中氣氛還算融洽,皆是徐炳永的黨羽,說起話來也比尋常要自在些。
可看着沈澤棠隨李光啓及秦硯昭由遠而近,跨入檻內,再去給徐炳永拱手作揖,皆漸趨沉寂下來。
徐炳永眼皮子都未擡,只顧半側着身子,與鄰坐的兵部右侍郎曹大章說話,有甚麼在不動聲色的悄然凝固,曹大章嘴角難控的抖動,擡袖擦拭額頭起的一層薄汗。
徐炳永不經意擡首,似纔看見作揖的沈澤棠,吃驚地笑道:“長卿何時來的?我竟是未曾有察覺。”
轉而問曹大章:“你定是看見長卿的,怎不提醒我一聲。”
又望向秦硯昭:“你進來怎也不提我?”
沈澤棠笑了笑:“觀徐閣老沉眉肅面在聊談,恐是攸關社稷民生政務,是我讓他倆不提的。”
徐炳永目光炯炯看他半晌,指着旁邊椅讓他坐,遂又問:“秦院使秉性內斂,且醫者清高,從不於滿朝文武來往,是以他此次陡生變故後,能來探者寥寥,堪比門可羅雀也形容。倒不知長卿何時與他交好?”
沈澤棠回道:“早年家母有心口疼之症,由秦院使診療方得保命,自是感激不盡,雖曾受他囑託替其子調配官職,卻難抵消前之恩。是以我今日請來結廬南山的錢大夫,看能否令秦院使化險爲夷,轉危爲安。”
即命廝童去傳錢秉義進來,不多時,錢秉義肩背藥箱灑灑而來,唐啓元早已起身立邊恭迎,他卻不理不睬,至徐炳永跟前也僅簡單見禮,不卑不亢的模樣。
徐炳永拈髯將其打量,知曉是個頗神通的人物,他雖位高權重,常飛揚跋扈示人,卻也懼生死無常,故而對醫者十分敬畏。
連忙免其禮,並賜茶,未待寒喧兩句,那錢秉義已皺眉道:“我今日還得南山採藥,是以時辰耽擱不得,望誰速帶我去見秦仲纔是。”
唐啓元笑道:“若錢先生不介意,我甘願陪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