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撕碎的每一片紙都質地上佳,色澤明淨澄黃,和躍動的火焰作一色,那是方庭澄心硯堂的紙。她定睛看去,那些紙並不是空白的,每一張上面都林林總總地稀散列着些草藥的名字,像是藥方。
那些字落筆古樸雋雅,不像是普普通通的藥方,像是道家經書上的字。何昱的字同這有幾分相像,卻更加刻薄而鋒利。
朱倚湄心中疑惑,奇道:“這是什麼?樞問堂的藥方?”
何昱手中動作不停,只微微地搖頭,沒有解釋的意思。隨着他手指翻飛起落,指尖紙屑簌簌飛舞落下,在晚風中輕旋如蝶,他掬了一捧紙灰在掌心看着,忽然刀刻似的脣角裂開了一絲笑:“可真美啊!”
朱倚湄不明所以,不知道這一片黑沉沉的有什麼美的,何昱靜默地注視着掌心,慢慢握緊了手,喟然:“你說我焚燒的這些東西,在正對着聖湖的地方,能夠遠離陽世,到達幽冥嗎?”
朱倚湄回頭看去,聖湖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淺浪照野冥冥,其下長眠着凝碧樓歷代樓主,和所有埋葬在此地的弟子。傳言中,聖湖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個失去的魂靈。
她有些恍惚,聽到何昱在耳畔用一種近乎飄渺的語調說:“我死之後,便會葬在這片聖湖底下,一暝不視,那樣空蕩又陰暗的地方,靈魂如何能孤寂地生活千百載?”
朱倚湄覺察到他語調中流露出消沉的意味,不覺暗驚,澀聲:“也對,你我這樣造了太多殺孽的人,只怕……”她一咬牙,直言不諱,“我們死後怕是要下地獄,輾轉幽冥烈火,不得安生,這樣的日子要怎生熬過去。”
她神色淡淡的,眼裡有依稀朦朧的水光,心裡像被萬針齊刺,忽而痛不可擋。不錯,這七年以來凝碧樓平定江湖,她的劍下死者不知凡幾,而何昱新的那個計劃實施之後,更是一城一城的死亡。汝塵小鎮只是死的第一批人,還有後來……她是罪無可赦,死後會淪落進地獄中去!
那一刻,朱倚湄想起昔日愛人遞來的書信上那一句話:“離開凝碧樓。”
內心灼痛如沸的感覺再一次襲來,她茫然不知所以地站在那裡,手指緩緩而痙攣着握緊了那柄璃若短刀。如果此時拔出刀來,一切她所糾結,便會在此刻有一個結局。朱倚湄微微發顫,手指摸索着頓在袖中,一動不動。
到了此刻,即使面前這個人做了若許震古爍今、讓人目眥欲裂的事,她依然無法對他拔劍。七年來朝夕相處的每一個點滴都是緩慢的毒藥,侵蝕了她最初的心意,將她變成了和他一樣的人。
——何昱這個人,不惜命、不怕死,爲人刻薄而目光深遠,對人心的算計更是精到毫顛,這些心智才幹遠非她所能及,就是這樣的精妙算計,讓在華棹原謀逆時舉棋不定的人最終都不曾謀反,讓自己毫不遲疑地一劍擊殺了紀少汀,雖然她試圖放走紀少汀的魂魄一條生路,然而紀少汀最終還是死了,忘癡劍亦因此而復生。
“何昱”,最終,她只淡淡地喚了一句,輕而無形地收起了刀。
何昱微攏起眉眼,似乎不曾注意到她些微的小動作,只是目光微閃,輕聲:“你猜我燒的是什麼東西?”最後一疊紙在他掌心獵獵燃燒,展翅的火蝶簌簌飛起,他靜默無聲地注視着,微笑,“知道藥醫谷主嗎?這是他一路行醫曾題寫過的所有藥方。”
“我這樣的人,到了下面去”,他俯身一指地下的萬丈幽冥,“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彌補生前的罪孽。”
火焰完全燃盡,黑影幢幢中,凝碧樓主的聲音如同暗中的聖湖水靜靜流淌:“我死後到九泉之下,能與他的手書日日爲伴,時時念着,縱然是百罪萬劫加身,也並不難捱。”
朱倚湄如聞驚雷,一時間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凝碧樓主已經翩然掠衣遠去,宛如月色下的驚鴻一夢,彷彿先前那短暫的交心是不存在的。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從前對何昱的認知再度有了動搖。
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和林青釋到底有怎樣的過去?在彼此心中又銘刻下了怎樣的烙印?
她涉過長階進入古廟的時候,擺放着神兵的地方一片寂靜。長風穿檐,森然的刀劍掛滿四壁,一件件奇門兵器陳列在架上,殺氣四溢。朱倚湄覓了一處空架子,一動未動地站了許久,緩緩拂袖擡手,將那一柄璃若短刀放在了高臺上。
高臺上供奉着凝碧樓歷代死者的兵器,從今日起,她身體內便有一部分長久的死去。朱倚湄緘默地行禮,良久後轉身而望,臨窗的那張長案前,彷彿還依約能看見那個幽閉於此的纖弱男子,黑衣,紅衫,彷彿深秋的苔葉即將凋零。
她不知道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也只一言不發地靠近看過一眼,聽對方講過一句話。從她和何昱入主凝碧樓的那一日起,那個人就自盡死了,那時候,新任的凝碧樓主默然許久,淡淡地說了一句,厚葬。
那個人是樓裡的上一代高層,是金夜寒樓主的左右手,在日日議事同居的耳鬢廝磨間愛上了她。他曾三次不請命而離去,替金夜寒剪除謝拾山的羽翼,亦三次將謝拾山擊成重傷。人心如海底磁針,後來,金樓主隨意尋了個由頭將他關在這裡,與四壁兵刃爲伴,了此餘生。
她來到神廟裡的第一日,黑衣人坐在窗邊工工整整地寫着簪花小楷,滿滿地三張紙箋,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對方的絕筆,雖然就連這樣的訣別書,都被何昱閱後即焚,再也不曾有第二個活人見過。
朱倚湄進去的時候,那個男子微微擡頭——他已經被囚禁斗室二十載,滿頭霜發如雪,神色卻不見蒼老。她看見對方旁邊有厚厚一疊白絹,有些好奇地走過去察看。
那人立時擡手攏住了面前的紙卷,轉向一旁的白絹,輕聲細語地解釋道:“我在記錄這裡每一把兵刃的故事,你看,長安抔、七星劍、簪纓、輝珞鞭,每一件兵刃都有一段來歷和故事。”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彷彿只是一串沒有用力的氣音,又彷彿害怕驚擾到了什麼。
朱倚湄站在那裡看着,恍然間就覺得,那些東西成了他這二十年裡唯一的慰藉。那人沒有再理會她,揮筆獨自沉浸在某個遙遠的故事裡,她看了一會,就離去了。
後來何昱給他辦了很體面風光的葬禮,不曾將他當作樓中的叛逆之臣對待,葬禮上是一張久遠的泛黃畫像,畫上的男子在窗口的夕照裡微微而笑,鬢髮間的紅穗和場外夕陽、眉間丹砂作一色,像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葉。她獻上了一束白絹,行了一禮,靜默離去。
如今,七年了,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朱倚湄低低地感嘆了一聲,將臉頰貼上璃若冰冷的刀刃——若是人心易變,譬如那個人,譬如她自己,譬如長淵,是否只有這些刀劍纔是永恆?
夜幕深如墜,許久之後,窗外有一隻雪白的鳥撲簌簌飛去,黑豆似的眼珠轉了轉,從凝碧樓的每一處角落上掃過。白鳥的腿上綁着厚厚一疊捲起的紙,它飛得有些吃力,卻仍舊很快一飛沖天,消失不見。
“湄姑娘”,在夜色最深最黑暗的午夜前,忽然有一道女聲平平地喚出了她的名字。
這是誰?怎麼走到近前來,她竟然還沒有發覺?朱倚湄悚然一驚,直起身來,驀地覺察到眼前一黑,有一道人影如凌波仙子翩然掠直,站定了,她將目光移到對方臉上,驚愕萬分:“寒衫?”
“不對,你是雲宗主!”她失聲,終日冰冷倔強的臉容上咔嚓裂開一條縫,有難以掩飾的震驚一掠而過,卻很快維持住了平靜,冷然,“不是讓你短時間內不要同我直接聯繫嗎?你這一路過來,可有人看到你?”
她的聲音充滿了疑慮,低低地說:“你這樣太容易暴露了。”
站立在臺階一端的女子身着廣袖流仙裙,聲音泠泠如環佩相擊:“不必擔憂。”她手腕一翻,掌心玄鐵令牌的字在月光下歷歷在目,那只有孤零零的“玄衣”二字。
“樓裡的玄衣影殺,怎麼會是你?”朱倚湄倒抽一口涼氣,接過來仔細端詳那一面令牌,確認無誤。樓裡向來是不知道影殺的真實身份的,唯有他們接任務時纔會來樓中,像暗影一樣來去無影蹤。
等等,玄衣影殺的任務……她是被派去擊殺陸棲淮還是阿槿?
看出她的疑惑,雲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頓足如風掠來,無形無影,用近乎耳語的奇特語調低聲道:“在汝塵小鎮,我接受了撲蝶令,去擊殺一個人。”
“誰?”朱倚湄暗自警惕,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寸。
“陸棲淮。”雲袖話音淡漠,垂下眉眼,神色望不真切,“我與他同行月餘,生死交關四次,先後動手六回,還是沒能殺得了他。”
“何必交淺言深。”朱倚湄亦斂了眉眼,手指撫過袖口,淡淡,“雲宗主上次問我,那個假扮你的凝碧樓女子,到底是什麼身份——讓我來告訴你。”
“她是另一個你。”朱倚湄近乎無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