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照神樹落下的灰燼是如此的熾熱,被貫穿天地的燭龍舔舐殆盡,祂的崢嶸龍軀宛若朽木煥發生機,一寸寸膨脹的血肉把龍鱗撐得外翻,開闔的鱗片奏響了毀滅世界的交響。
維度如鏡面般破碎,遠方的古城也在坍塌崩潰,屹立在大地盡頭的青銅柱也坍塌了,唯有樹下的少年還在沉睡。
哪怕世界崩塌,似乎都跟他沒有絲毫關係。
燭龍尊者蹲坐在他的面前,以手托腮認真端詳着他的臉,風來吹動他額前的碎髮,燒成焦黑的血肉變得如新生的嬰兒般細膩。
看似安詳的睡眠,實則卻有洶涌的波濤在意識的最深處醞釀,那是如火山噴涌般的靈性,幾乎已經觸及到了世界的頂點,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就會是貨真價實的八階,距離最後的領域只差一步。
她本該可以直接殺死他,卻偏偏在等着他醒來。
太華似乎也是篤定了這點,纔會把他給單獨留下來。
“有的時候宿命真的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燭龍尊者的嗓音空靈,有種冰塊撞擊般的質感:“你本是悖論中的生命,卻偏偏頑強地降生在這顆星球上。本不具備的至尊之力,也由我那個弟弟以生命爲代價賦予了你,讓你成爲了真正的神。”
她擡起素白的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臉:“當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會想,我們一族的力量需要以悲傷和憤怒爲支撐,才能發揮得淋漓極致,像你這樣生在溫室裡的嬌花,又怎麼能駕馭得住呢?”
事實證明顧見臨真的能完美的駕馭至尊的力量。
他並沒有經過來自任何一顆星球的考驗和洗禮,卻經歷了一切神明降生所需要的悲傷和憤怒,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恰恰就像是一次殘忍的儀式,天真無邪的少年終於被殺死,取而代之的是掌握着無上權柄的神,如此便是進化所要付出的代價。
顧見臨的誕生規避了至尊降臨所需要的一切條件。
卻並沒有避開至尊應有的宿命。
“做的真漂亮啊。”
燭龍尊者仰頭望天,遍佈天穹的無盡枝杈也已經斷裂枯萎,殘破的光繭裡是正在消散的靈魂,傳承途徑隨着原初的死亡而毀滅。
地球上的人類再想傳承超凡的力量,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十萬年前,我曾經跟我弟弟站在樹下,立下了誓言。”
她輕聲呢喃:“那棵樹,就是我們的父神。在我尚未成爲神明的時候就曾經見過祂,那個時候我還真的以爲祂愛我。我的每一個弟弟們,也都曾以爲祂是一個好父親。當然,幽熒也不例外。”
這位最強的神明眼神嘲弄,涼薄的笑容也美得令人窒息。
“可惜,一切都是騙局。”
所謂的父愛和母愛,根本就不存在。
原初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怪物,是宇宙裡最恐怖的存在。
“最初的古神族,在我們的祖星都是無法施展原始姿態的,一旦動用那種禁忌的力量,代價大概率是死亡。不僅如此,我們還要畏懼着自然的災害,有時是風,有時是雨,有時是雷鳴。”
顧見臨還在沉睡,當然不會回答她。
燭龍尊者也不覺得無趣,慵懶說道:“那就是我們的詛咒,明明具備強大的力量卻無法施展,還要躲避着可怕的天災。”
她的嗓音輕柔,眼神裡的殘忍卻暴露了一切。
這段歷史也已經不再是隱秘。
一切都是原初的陰謀。
麒麟的誕生,徹底撕碎了原初們的謊言。
“古神族供奉着父神和母神,祈禱能得到偉大的創世神的庇護,以殘忍的血祭奉獻自己的生命。可惜詛咒卻並未消弭,反而越發的強烈。直到麒麟的出現,才改變了一切……我們聯手殺死了母神。”
燭龍尊者歪着頭,青絲如水般傾瀉:“那可是相當兇險的一戰,伴隨着一位原初的死,我們驚訝的發現……詛咒解除了。”
古神族們終於可以展現出自己的力量,而不會自我崩潰。
事實證明,古神族的詛咒,本就是原初的陰謀。
神明是沒有慈愛的。
也從不會救贖世人。
祂只是餓了,因此平等地吞噬着祖星的每一位生靈。
接下來只要解決燭照大神,古神族將會徹底擺脫所謂的詛咒。
“只可惜,有人攫取了那場戰爭的勝利果實。”
燭龍尊者起身繞到少年的背後,就像是情人般矇住了他的眼睛,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我們無法掌握原初所有的力量,母神的力量被父神給吞噬啦。父神和窮奇遠走高飛,流浪到宇宙的深處。”
“所謂的第三之力,就是父神和母神聯手創造出來的東西。”
祂頓了頓:“吞噬了母神以後,父神就掌握了第三法。”
正因如此,燭照神樹的樹下才會盛開漆黑的蓮花。
原初之間也並不和睦。
按照現有的線索推斷,當初古神族的祖星上,多半是幽熒大神佔據優勢,因爲第一個嘗試完成第三法的存在是祂。
而祖星上的規則,也在向祂靠攏。
從此以後,古神族們才知道第三之力的重要性。
這多半還是麒麟尊者通過研究自身才發現的。
麒麟和窮奇都是第三之力的產物,可惜並沒有得到完美的進化。
想來也是,倘若原初意識到祂們製造出來的祭品,竟然有着反噬自己的力量,理所當然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其殘缺。
“直到我們抵達地球,才發現這顆星球上流淌着我族的基因。這裡的人類也在經歷着我們的過去。然而這裡卻沒有所謂的古神,只有孱弱的人類,可他們偏偏能夠掌握駕馭自然的……燭照律法。”
燭龍尊者莞爾一笑,荒蕪的世界在她的笑容裡似乎變得鮮活了起來:“我們確信這就是父神的孵化場,由此決定對這顆星球的生態鏈進行本質上的破壞。我們把自己的骨和血散播出去,污染了人類。”
至此,地球的歷史才被正式開啓。
古神和人類本就是同一種生命,只是所處的階段不同而已。
億萬年來的廝殺和戰爭,不過是被人刻意引導的騙局。
如果是母神的孵化場,那麼祂就會賜予人類掌握幽熒律法的能力,進而一步步吞噬他們的生命,最終補完自身。
地球是父神的孵化場,這裡的人類就擁有掌握燭照律法的能力。
“那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啊,最終贏得人還是我們。我的權柄是無限,每到一個週期的結束時,我的力量就會變得無限強大。麒麟在沒有吞噬血親們之前,也不是我的對手,結局你也知道。”
燭龍尊者的蔥指輕點朱脣:“本來我也想殺掉父神泄憤的,但祂卻在瀕死的時候,開出了一個讓我無法拒絕的條件。”
那就是取而代之!
當然,原初的意志是不可信的。
只是對於朱雀和燭龍這樣的偉大生命而言,祂們不在乎。
正因如此,麒麟纔會在楚地跟自己的哥哥和姐姐開戰。
因爲他們的立場,已經徹底對立。
“取代原初,有什麼好處呢?”
忽有風來,顧見臨輕輕握住了少女的手。
肌膚接觸的一瞬間,就像是回到了在東京時的初遇。
那個時候她牽着他的手走在橫濱的街頭,五光十色的廣告牌下是並肩依偎的背影,他們曾在海岸邊的長椅上眺望大海,一起吃着一份玉子燒,路人們紛紛投來驚豔的目光,分明是逃亡,卻又歲月靜好。
終於,顧見臨醒來了。
就像是從一場噩夢裡甦醒。
似乎一切悲劇都沒有發生過。
他還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睡醒的第一件事是刷牙洗臉和整理牀鋪,揹着書包去上學,在路上買點早飯。
少女的手細軟素白,指縫裡露出他漆黑的眼瞳。
眼瞳裡是從未有過的迷惘。
“你知道莫比烏斯環麼?”
燭龍尊者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嗓音慵懶甜膩。
“嗯。”
顧見臨微微頷首。
“這是宇宙的規則,我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回到過去,但卻無法改變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蝴蝶效應根本就不存在,哪怕我掀起毀滅世界的風暴,也終究會消弭在茫茫的宇宙深處。”
燭龍尊者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莫比烏斯環就像是我們的宿命,無論如何掙扎也無法逃脫。而原初,可以……跳出去。”
顧見臨微微一怔。
“也就是說,原初可以改變一切。”
燭龍尊者翹起朱脣:“任何悲劇,任何遺憾,任何不幸,任何苦難。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回去改變一切,作爲真正的創世神。你的母親不會早衰,你的父親也不會變成另一個人。”
“雲雀也不會消失在你的世界裡,她會一直陪着你,愛着你。”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誘惑,彷彿世界上最妖冶魅惑的妖怪在蠱惑着無知的書生:“你可以親吻她,也可以擁抱她,牽着她的手走遍世界上每一個地方。無論遇到什麼危險,她都會保護你。她喜歡你,一切都隨你。知道了這些的你,會不會後悔毀了原初?”
這一刻,燭龍尊者眼神裡的溫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冰冷和殘忍。
顧見臨卻沉默了一秒,搖頭說道:“她不喜歡我。”
燭龍尊者卻冷冷地笑了:“那是曾經。”
顧見臨一愣。
“曾經的她的確是沒有喜歡過你,只想利用你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順便讓你來對付你父親。但在那件事以後,她變了。”
燭龍尊者放開了他的眼睛,雙手抱胸倚在枯萎凋零的古樹下,有意無意解釋道:“這是她險些超脫我掌控的地方,因爲她後悔了。”
顧見臨沉默轉過身,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麼?”
燭龍尊者眼神戲謔:“當初在麒麟仙宮第二層,你父親跟你老師交手的時候,本該是帶着六位古之始祖一起降臨的。”
顧見臨似乎聽師兄提起過這件事,心跳莫名的加快。
“那是她轟碎了時空的維度,阻止了那羣傢伙的降臨。當然,也可能是她不希望無色之玉那種東西落到別人手裡吧?”
燭龍尊者脣邊的笑容是如此涼薄嘲弄:“太華死後,按照多方的約定,不周山和天衍閣本該跟秩序世界結盟。哦,準確來說是跟白金結盟,爲了應對你們的復仇。但她卻毀約了,因爲她嫌惡心。”
對於顧見臨而言,那是一段不願意被提起的回憶。
因爲無色之玉。
因爲永生果。
因爲欺騙。
他和她最終在命運的岔路口分道揚鑣。
“雲雀的確想要無色之玉,也想要永生果。但如果她知道你爲她做過什麼以後,她或許會採取另一種方式。因爲她真的意識到,如果她沒有騙過你,無論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你都會幫她摘下來。”
燭龍尊者居高臨下嘲諷道:“你就是這樣的人。”
是啊,顧見臨就是這樣的人。
如果她想要無色之玉,那就給她好了。
她想要永生果療傷,他可以去想盡一切辦法。
反正他是麒麟尊者。
這些事難不倒他。
何其荒謬。
雲雀最想要的東西,根本用不到所謂的欺騙。
她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了。
燭龍尊者擡起手,破碎的世界裡浮現出巨大的黑洞。
顧見臨轉身望去,看到的竟然是一個熟悉的房間。
雲雀的房間。
也可能是,他的房間。
因爲那個房間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他還原的,無論是裝潢還是傢俱,斑駁的老窗,陳舊的小牀,粉色的窗簾,破舊的玩偶。
甚至連牆壁上的劃痕和地板上的坑都被他完美復刻了。
那是他曾經想要送給她的禮物。
“喵。”
黑洞裡走出來一隻胖乎乎的橘貓,歪着腦袋看着曾經的主人,卻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氣息,它猶豫了一下,跳進了少年的懷裡。
顧見臨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個房間沒有被毀掉,而是被保留了下來。
貓也沒有死,反而被她養得很好。
貓的脖子上有一個掛墜,那是他們曾經在東京時買來的。
那時候的雲雀硬拉着他在淺草寺裡求了籤,她的笑容在夏日的晚風裡像是一朵招搖盛開的曼陀羅,曼妙的笑聲隨着風飄得到處都是。
顧見臨本以爲這些都不存在了。
甚至有時候他還會覺得自己曾經的心血被辜負得可笑,也心疼那隻無辜的小貓,它本該在主人的懷裡幸福快樂。
“甚至在她見到你師祖的第一句話,你猜猜她問的是什麼?”
燭龍尊者冷漠說道:“她問的是你有沒有可能會被麒麟奪舍!因爲她一直都在這樣的恐懼裡生活,這是她對你的道歉,也是贖罪。哪怕在剛纔,在她最接近真相的時候,她還是不忍心殺死你。”
一旦朱雀和燭龍聯手,七階的麒麟沒有任何機會。
根本無法靠近那尊黃金樹。
朱雀的確是無情,但燭龍卻心軟了。
不,那個時候的她還是雲雀。
當然,還有很多的細節。
克隆體被抓的那個夜晚她爲什麼會出現,她在意識到鬼車降臨時的猶豫和遲疑,因爲當時她竟以爲她見到的是影子,試圖擊潰麒麟禁咒阻止他跟宿敵遭遇卻發現來的竟然是本體,當然還有她在他耳邊呵氣如蘭的時候被他一拳轟散……
“我當然要佩服你,能讓曾經的我如此愛你。”
燭龍尊者妖異的豎瞳倒映着少年的臉。
“現在,我們該做個了斷了。”
顧見臨輕輕撫摸着懷裡的橘貓,擡起頭凝視着她的臉。
“曾經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