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臨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跟那個怪物再次相遇的場景,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在這裡,時隔一年他再次嗅到了暴風雨燃燒的味道,耳邊彷彿能聽到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響,還有卡車迎面撞來時那種天地崩塌般的感覺。
那份泛黃的畫被風席捲,落入了硃紅的火焰裡,燒成灰燼。
他認爲自己應該會如獅子般憤怒猙獰,沒想到卻出乎預料的平靜。
甚至還能說一句,好久不見。
是啊,真的好久不見了。
那是他踏入昇華者的世界以後就在追逐的目標,經歷過無數次生和死來磨鍊自己,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手握刀劍來到祂的面前。
就像現在這樣。
啪的一聲。
一枚碎石被踩碎。
鬼車始祖從黑暗裡走出來,與其說這是一尊來自太古時代的古神族,倒不如說祂更像是純粹的人類,他的面容俊美無儔,扎着一個幹練的馬尾,銀色的耳釘在黑暗裡熠熠生輝,黑色的襯衫搭配灰色的修身褲,踩着漆黑鋥亮的皮鞋。
這個男人戴着一塊勞力士綠鬼,手裡握着一部嶄新的華爲手機,屏幕顯示着短視頻的暫停鍵,想來是他在無聊時的一點娛樂。
“好久不見。”
他擡起頭,露出極爲詭異的笑容,背後的影子如妖魔般亂舞起來。
如果換做旁人,一定會被他這種姿態驚得魂飛魄散。
這跟人類在歷史上曾對付過的任何一位古神族截然不同。
這分明就是人類!
“第三法。”
顧見臨輕聲說道:“你跟當時不一樣了。”
當初在那個燃燒的暴風雨裡,鬼車始祖還是一副惡鬼般的姿態現身,生有恐怖人臉的九頭鳥恣意咆哮,如今祂的生命狀態似乎徹底被改造,穩定內斂。
想來,這應該是朱雀尊者的饋贈。
那位最早走上第三法之路的古之至尊,當然可以福澤祂的始祖們。
鬼車始祖凝視着他,嗓音異常的平靜:“你也跟之前不一樣了,當初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還相當弱小。如今卻已經能夠冠以麒麟之名,了不起。”
祂凝視着眼前的黑髮少年,似乎也能看到黑暗裡的絕色少女:“不愧是麒麟尊者和燭龍尊者選中的人,看起來似乎很般配。”
雲雀漂浮在黑暗裡,凝視着沉默的少年,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抉擇。
因爲這是很危險的局面,鬼車始祖當初來到現實世界的時候不是全盛姿態,即便是現在也沒有完全恢復位階,但祂的位格相當之高,在同類裡也屬於極強的那一檔次,而且如今還融合了第三法的力量,強到莫名。
哪怕是不周山的蒼龍始祖,跟祂在同一位階下,都贏不了。
顧見臨擡起血紅眼瞳,輕聲說道:“顧家的族人,是你們殺的麼?”
他沒指望能夠得到答案,但既然現在沒動手,不妨多問幾句。
至少能夠解答他內心的困惑。
“如果是漢語詞彙裡的殺來描述我所做的事,並不是很準確。倘若用你的觀念來理解,那我確實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剩。自古以來,這件事情就是我在做,當然有時候不是我親自出手,因爲有些顧氏的族人……很弱。”
鬼車始祖擡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微笑說道:“他們不值得我出手,畢竟人類世界還是有不少強大的昇華者,譬如公子政,哦……你應該叫他始皇帝。再譬如劉徹和劉秀,還有個叫李世民的,以及我的老對手朱棣。”
祂撓着頭,每一個被念出來的名字都是震古爍今,如雷貫耳:“當然還有你的師祖母太華,我都無法理解這羣人怎麼就那麼能打。”
鬼車始祖降臨的歲月不可考,但他曾經跟歷史上太多經天緯地的偉人交過手,足以證明祂的恐怖和強大。
顧見臨沉默了片刻,感受着那股來自遠古的壓迫感,平靜說道:“顧氏一族,大概跟第三法的實驗有關係,對吧?之所以不以血脈傳遞,是因爲那種禁忌的力量是以精神爲傳遞的。雖然說物質決定意識,但在超凡的世界,真正能夠讓物質進化的,反而是意識。顧氏一族,是你們的實驗品。”
鬼車始祖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對。”
顧見臨一字一頓:“顧辭安,就是你們最後的實驗品。”
鬼車始祖微笑不變:“對。”
“你們之所以會留下我,是因爲老師的存在。”
“對。”
“當初在永生之海,也是你們偷襲了總會長。”
“對。”
“隱修會,包括所羅門,都是你們的人?”
“對。”
顧見臨握緊手掌,指甲刺破了掌心,鮮血流淌出來。
一滴滴的,淋漓在破碎的石道上。
“顧辭安不是容器,因爲他的屍體還在。”
他的嗓音變得沙啞起來:“如果他跟我一樣,都是至尊級的生命,那麼理論上應該是不死的,他只會陷入漫長的沉睡,直到滄海桑田。但事實是他並沒有沉睡,他真的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你們……殺了他。”
黑暗的甬道震動起來,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擡起頭,血紅的眼瞳裡隱約泛起酷烈的光輝,燭龍的恐怖面容如面具般在他的臉上閃滅,猙獰可怖。
鬼車始祖陷入了沉默,輕飄飄的說了一個字
“對。”
僅此一字,卻沉悶如雷。
炸得顧見臨的腦海,一片空白。
鬼車始祖擡起妖異的眸子,平靜的嗓音變得陰森起來,如億萬魂靈的嚎哭。
“你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
這座寂靜的墳墓裡有風呼嘯,風聲驟然變得狂暴了起來。
正如祂眼神裡的殺意。
“——如果沒有的話,就把無色之玉交出來吧。”
祂頓了頓:“在你臨死之前。”
這一刻,顧見臨的腦海裡寂靜無聲,因爲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
曾幾何時,當他得知血月屠戮事件的真相以後,不僅僅是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憤怒,甚至還生出了一絲絲不切實際的期盼,他期待着那個男人也是至尊級的生命,那樣一來死亡就不再是不可挽回的訣別,而是一場令人絕望的長眠。
但時間終歸是有尺度的。
終有一天,他們還能再見。
可是如今這個希望被澆滅了,他的世界再次下起了暴雨,名爲絕望的雨。
這座漆黑的墳墓彷彿又變成了燃燒的高架橋,暴雨如潮水般澆灌着破碎的汽車,而他就沉默地坐在車前蓋上,被淋得渾身溼透,像是孤魂野鬼。
雪亮的車燈,刺耳的尖嘯聲,巨大的卡車撲面而來。
九頭鳥的恐怖面容彷彿近在咫尺。
隱約有輕盈的腳步聲響起,有人在他的面前撐起了傘。
“看到了麼?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的殘酷,當初我曾經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你卻拒絕了我。從你的先祖,再到你的父親,如今卻到了你。這就是朱雀氏族爲你準備的墳墓啊,他們早就做好了準備,要在這裡解決掉你。”
雲雀在他耳邊呵氣如蘭,眼波流盼妖嬈魅惑:“按照你的計劃,至少你也應該在聖域以後去找到鬼車始祖,卻從未想到祂們會提前找到你麼?當初在蓬萊仙島,朱雀尊者會對你出手,其實就已經提醒你了,不是麼?”
她伸出素白的雙手,血紅的指甲閃爍着寒光。
顧見臨感受到細軟冰冷的觸感,她的指尖觸碰到了自己的臉。
“那位至尊本就盯上了你,更何況你還奪走了第三至高的雛形。”
雲雀輕聲說道:“你的師祖母費盡心機,儘可能的讓你避開朱雀氏族的視線,可是你卻辜負了她的好意,執意要調查這一切,何苦呢?”
顧見臨聽着她魅惑的嗓音,似乎無法分辨她到底是誰。
燭龍,亦或是雲雀。
她絕色的容顏在風雨裡微溼,溼透的額發黏在雪白的肌膚上。
“這個世界那麼危險,不如把你的身體交給我。”
雲雀在他耳邊輕聲呢喃:“徹底交給我,就這麼睡過去吧。等你醒來以後,你的敵人都會化作枯骨,我來掌握你的力量,把你的敵人……統統殺光!”
顧見臨低下頭,一尊血紅的古龍不知何時已經纏繞到他的身上,他似乎能夠感受到頭頂上空盤踞的血色閃電,那位絕世的神明俯瞰着他。
她從背後抱住他,濃烈的蘭麝香氣是如此的濃郁。
她的懷抱是如此的溫暖,卻又是那麼的冰冷,讓人莫名的心悸。
血紅的指甲,彷彿要刺穿他的心臟。
忽然間,雲雀發現自己的懷裡空無一人。
顧見臨不知何時掙脫了她的懷抱,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
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看着她。
漠然到彷彿失去了所有的感情,空洞冰冷。
“走開。”
顧見臨擡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聲說道:“我自己的路,自己走。”
砰!
意識的最深處,雲雀錯愕的視線裡,靈魂力量驟然被他轟爆!
·
·
鬼車始祖似是驚訝地擡起眼睛,因爲眼前發生的一幕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顧見臨親手把體內那個女人的力量驅散了。
原本麒麟和雲雀處在融合狀態,位階已經到達了聖域級的層次,無疑是非常危險的敵人,哪怕是古之始祖親臨都沒有絕對的把握。
然而,顧見臨卻親手解除了那種狀態,位階驟然暴跌!
這個少年的頭頂生出尊貴妖異的龍角,千絲萬縷的血光在臉上凝聚出森嚴可怖的面具,他擡起酷烈的黃金瞳,眼神裡沒有任何感情。
而在黑暗裡,雲雀的虛影如同雲霧般散去,只留下一雙妖異魅惑的眸子。
倒映着少年的孤獨背影。
“我本以爲要在很多年以後纔會遇到你,沒想到命運給了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偏偏在這個時候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找你找了很久,就像是我無數次畫出你的模樣。這是我跟你之間的對決,我不會讓那個女人插手。”
顧見臨擡起纏繞着血氣的鬼刀,刀鋒似乎感受他的意志,微微顫鳴起來:“當初那個男人遇到的時候是六階,如今我也是六階,真巧。”
血腥的殺意瀰漫開來,恍若滔天的龍吟。
黑暗裡隱約有一尊森嚴的古龍睜開了一線豎瞳,酷烈的輝光如日之升!
轟!
鬼車始祖的馬尾被狂風吹散,俊美無儔的面容彷彿被神光所照亮。
“進化論……”
祂凝視着眼前的少年,感受到世界上最純正的第三法的氣息,燭照和幽熒的融合終於觸及到了這個宇宙最本質的秘密,太陽和太陰之力輪迴流轉。
他甚至無法分別,這個少年到底是誰。
麒麟尊者顧見臨,亦或是……燭龍尊者·顧見臨!
曾幾何時他還是在高架橋上絕望哭泣的孱弱少年,如今他卻身懷兩位至尊的曠世偉力殺回了宿命的戰場上,親手點燃了埋藏已久的神怒之火。
這是他的堅持,也是他的固執,彷彿冥冥之中註定的一樣。
“爲了你的父親麼?”
鬼車始祖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他的背後彷彿羣魔亂舞,嘶聲咆哮。
“不,不僅僅是爲了他。”
顧見臨恍若妖魔,架起血紅的鬼刀,吐出嘶啞的嗓音:“更是爲了我的媽媽和妹妹,我不知道朱雀氏族明明已經完成了第三法,卻依然不肯放過她們。但你要知道,我曾在那個男人的墓前發過誓,無論如何也要照顧好她們。”
這一刻,他的腦海裡閃過的是那個女人手腕上的朱雀印記。
還有那個陪伴了他很多年的女孩,胸前如火一般的痕跡。
是誰說的來着,人都是懂得越多才越不快樂。
而他偏偏什麼都知道。
“來吧。”
顧見臨閉上眼睛,刀鋒歡愉的顫鳴着,一如當初在神墟里闖入風雨的時候。
這一次,血紅的龍,即將衝出宿命的牢籠!
“我們……不死不休。”
·
·
啪的一聲。
蘇有珠的手機跌落街上,摔得粉碎。
這是魔都的PT區,也是凜冬副會長自囚的地方,迄今爲止很少有人知道那座監獄的真實地點,更沒人想清楚他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
“老大,沒事吧?”
屠夫扛着沉重的行李箱,回頭詢問道。
書翁警惕地環顧四周,本能地以爲是有人敵襲。
他們已經在這座城市裡尋找了足足一週的時間,當初守夜者發來了那封神秘的郵件以後,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再無音訊,極有可能是遇到了危險。
因爲守夜者們聲稱找到了詛咒的真相,很有可能涉及到一支古神氏族。
“沒事。”
蘇有珠清寒的美眸裡莫名的流下眼淚,輕輕觸碰着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爲什麼跳得這麼快……”
她似有所感的擡起頭,眼神浮現出一絲惘然。
隱約有轟鳴聲響起,貫穿整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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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魔都的人們都看到了宛若末日般的景象,顫慄跪倒。
夜幕降臨之際,畸形可怖的九頭鳥盤踞在烏黑的陰雲裡,九張猙獰的人臉沐浴着金色的光輝,俯瞰着燈火通明的城市,嘶吼聲彷彿亡靈的咆哮。
祂的陰影,彷彿籠罩了天和地。
隱約有龍吟聲響起,通天徹地。
一尊血紅的古龍沖天而起,盡顯森嚴和崢嶸,聲威滔天。
風華絕代的古龍盤踞在天空的極處,僅僅是投來了一瞥,天地爲之傾倒!
一如雜貨鋪裡的那副畫一樣。
槐蔭坐在輪椅上,凝視着這災難般的景象,輕聲呢喃:“差不多了。”
他抓起固定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蒼老的背影漸漸被黑暗所吞沒。
“琉璃麼?”
他淡淡說道:“影子們全員出動,務必要他在今天……晉升聖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