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很快生起了。
冰冷的屋子,慢慢地有了一絲暖意。藉着火盆的亮光,大費再次打量這間寒冷的屋子——已經非常陳舊的牆壁,泛黃的燈籠,偶爾還有黃泥糊弄下的灰色笊籬草顯露出來,整個的土牆草房,簡陋無比。
他從小生活在這裡,也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畢竟,父親一直教導自己要艱苦樸素,不必執着於生活上的享受奢侈。
直到他第一次隨父親進入王宮。
王宮也並不是太氣派,可是,當時在他眼裡,簡直就像天堂一般,到處窗明几淨,暖和地毯,座椅都顯得那麼高大氣派,尤其,還有精美的點心佳餚。
當他看到啓王子時,整個人就不好了。
啓王子獨居一棟小樓,小樓乾淨清爽,有好幾個伺候的宮人、侍衛,啓王子穿着的也是上等錦繡。
大禹王自己簡樸,對兒子並不簡樸。
啓王子吃穿用度,都遠遠超過大禹王自己。
這在少時的大費看來,簡直是罪無可赦——啓王子居然吃的那麼好,穿得那麼好,而且,啓王子居然有一屋子的古琴、琴譜以及各種各樣的點心。這些東西,是他從來都沒有見識過的。
尤其是點心。
啓王子招待他,一下拿出了五種小點心,他幾乎是貪婪地把這五碟小點心一口氣吃了個精光,但覺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啓王子見他喜歡,又讓僕從拿出幾大盤點心,可是,剛端上來,大禹王和父親就來了,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之下,他再也不敢吃點心,立即默默後退。
至今他還記得很清楚,當時,大禹王一再讓孩子們吃點心,可是,父親卻淡然地說,兒子從來不喜歡吃這些東西。
當時,他真是想大喊:我喜歡,非常喜歡吃點心,快讓我吃吧。
但是,終究不曾得償所願。
很快,他就被父親帶走了。
此後,那幾盤美味的點心,便成了他內心深處永遠的缺憾和憤怒。
在他的世界裡,只有練武、練武、學兵法、學兵法……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每天都在辛苦壓抑中度過,竟從不知道別的少年原來生活得那麼富足而愜意。
那次回家後,他第一次大着膽子向父親要求吃點心,可是,卻被父親斷然拒絕。
父親的理由是,人不能在口腹之慾上過多的要求,否則,就會陷入驕奢淫逸之中,忘記了奮鬥的本來目標。他還一再告誡兒子,以後切切不要再提這些吃喝玩樂腐蝕人心的事情了。爲做表率,當天晚上,全家的飯桌上,只有幾大碗很粗糲的野菜和粗糧。
大費想到啓王子的點心,這頓野菜哪裡還吃得下去?
當天夜裡,他離家出走。
結局是被父親抓住,然後,重重責打了一頓。
皋陶親自下手,打得兒子幾乎半個月也無法起牀。
大費對父親、對這個家的恨,從此而生。
尤其,對於這座簡樸寒酸的小屋子,他幾乎是抱着深切的痛恨之情,厭惡到了極點。
可是,少年卻不敢表露出來,因爲,這屋子,這簡樸,已經是國師的標籤,每一個到家裡找他的人,都驚詫於他的簡樸,從而欽服於他的清廉。皋陶也因此成爲整個大夏的道德楷模。
同樣,作爲國師的兒子,也從小秉承了這個道德楷模的重任——所有大臣教育自己的子女時,總是說:“你看看人家大費,不講吃不講穿,卻是少年英雄……”
“看看大費,人家那麼簡樸,本領卻第一流,你呢?你什麼時候能向大費學學?”
大費,也成了少年一代的道德楷模。
於是,他便不能違背這個道德形象。
於是,在大費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和點心無緣。
直到他離開家,上了戰場。
離家千里,快意恩仇,每每取得了勝利,便是無數的珠寶珍饈,享受不盡,他開始了自己的雙重面孔生涯:在外征戰時錦衣玉食,奢華無比,常常是縱酒狂歡,極度地享受人生;但一回到陽城,回到家,便又是那個簡樸的少年,滴酒不沾,粗布衣裳。
從簡樸的少年到簡樸的青年,再到簡樸的將軍,他成了皋陶國師有口皆碑的好兒子,全大夏第一流的好青年,每個人都說,他的美德完全繼承自父親,來源於良好的家教。
可是,天知道,他是多麼厭惡這副道德楷模的枷鎖——對,就是枷鎖,牢牢地規範着他的一言一行。
所以,他甚至厭惡陽城,他恨不得一年365日,每一日都在外行軍打仗。因爲,每次回陽城之前,他必須匆匆將自己的華美衣服,奇珍異寶分發給下屬,甚至是偷偷扔掉。
很多時候,他甚至想,打了勝仗就跑吧,永遠不要回到陽城了,哪怕是跑到一些偏寒的地方,獨立成一個小諸侯,也隨心所欲,遠遠勝過在大夏的良好名聲。
但是,他沒有!
他再是反抗,可骨子裡已經烙印了父親的痕跡——因爲,他漸漸地意識到,這一切簡樸寒酸的背後,也許,會換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比如,父親被立爲下一任王者。
可是,他骨子裡,還是不願意踏足這寒酸簡陋的老家半步。
一如他那一次王宮之行後對啓王子的恨。
所有的恨意,因此而始。
憑什麼他有的,我沒有?
就因爲他是大禹王的兒子?
小時候,是因爲那幾盤富足的點心,現在,是王位江山。
王位,比點心更加誘人何止百倍千倍?
可是,大禹王即將死去,王位必將落在父親身上——自己,竟然終究是和王位擦肩而過。
以父親的頑固不化,他明白,父親絕不會打破千年傳統,破壞禪讓制。
他不知道該恨大禹王還是恨自己的父親。
忽然覺得非常絕望,十幾年戎馬生涯,無數赫赫戰功,彷彿都在爲他人做嫁衣。
他站起來,走來走去。
不行,無論如何,父親不能登上王位的寶座。
這天下無論誰做王,自己都還有機會,但是,父親一旦登基,自己必將永無翻身之地。
老僕早已瞌睡不已,他一揮手,讓老僕去睡下。
老僕卻絮絮叨叨地:“罐子上還溫着藥,國師大人每天半夜都必須喝一碗……”
他甚是不耐煩,“我會給父親喝,你快下去睡。”
這麼冷的天,老僕巴不得趕緊去睡,聽得這話,立即便下去了。
諾大堂屋,徹底空洞。果然,外面的廚房明明滅滅,竈臺上溫着一隻藥罐子,藥汁在裡面咕嘟咕嘟。
然後,火熄滅了,慢慢地,那咕嘟咕嘟的聲音徹底消失。
良久,大費聽得父親的房間裡響起咳嗽聲。
最初,他不以爲然,直到聽到房間裡傳來喘息。
他慢慢走近,站在門口,那咳喘更加劇烈,彷彿一口氣上不來似的。
畢竟是近百歲的老人了,最難熬的原本就是冰雪嚴冬,偏偏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太猛太突然,而皋陶國師向來過着簡樸的生活,沒到季節是絕對禁止家人生火盆的,他認爲,保持刻苦的環境才能保持一個人的心性。
尤其,越是在這樣的突發天氣之下,更應該磨礪心志,不向任何意外的災難投降。
這個原則,他已經堅守了幾十年了。
但是,他忘了自己年齡太大了,不比年輕時候了,也或許是人老了,感覺遲鈍了,因此,他竟然沒察覺太過寒冷,日復一日,還是沒有生火盆。
以前老妻還在世時,尚有人關心着他的冷暖,老妻死後,僕從們懼怕他的威嚴和責罵,並不敢輕易靠近。
此時,大費便也不靠近,只是站在門口聽着父親有一陣沒一陣的咳喘。
忽然,急劇咳喘一陣便沒了聲音。
大費忽然想起老僕的叮囑,這個時候,應該立即把湯藥拿進去,讓國師準時服用一碗。
可不知爲何,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乾脆退後,又獨自回到堂屋裡坐下。
父親的屋子裡,再也沒有傳來過那咳喘之聲。
直到快天亮了,他才緩緩起身,去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藥汁,推開了父親房間的門。
“父親,父親……”
他叫了幾聲,無人應答。
皋陶的臥房裡冷得就像是一座冰窖,他一進去便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天還沒亮,屋子裡十分昏暗,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楚。
他慢慢上前,一摸皋陶的鼻端,便大聲道:“父親……父親……快起來喝藥了……”
國師皋陶躺在牀榻,渾身已經僵硬了。
“來人,快來人……”
老僕跌跌撞撞衝進來,驚慌失色:“怎麼了?國師大人怎麼了?”
旁邊,是一隻空空的藥丸,還有跪在國師面前的大費將軍,他淚如雨下,悲痛欲絕:“父親……父親大人……”
……
國師皋陶是被活活凍死的。
風雪提前來臨,全陽城都提前生了火,就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肯,以至於爲了他堅守的原則而付出了性命的代價。
消息傳出,天下震驚。
所有人奔走相告,整個陽城,一片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