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6 章(2)

他沉重地將自己高大的身軀,投在柔軟的牀上,冀求能尋得舊日的夢境。"老了,老了……"臨睡前,他還在嘆息低語。

可是,當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睡眠,將他已失去的活力,又悄俏地帶回給他,當他大步走出房門時,人們所看到的,又是一個吒叱江湖,威猛深沉的英雄,而不是昨夜疲憊的老人。

一個長身玉立,面貌娟秀,但卻雙目無光,嘴脣薄削,掩口的微須,良好的笑容,卻仍掩不住他滿面薄削之像的中年壯士,快步從人羣中穿出,筆直地走到他身前,躬身一禮,面上更堆滿了阿訣的笑容,恭身道:"檀老爺子,長遠沒見了,您老人家可好?""龍形八掌"目光閃動,根本望沒有望這人一眼,他知道這入便是江湖中專門以出賣消息爲生,也以出賣消息出名的"決訊"花玉,此人武功不高,但卻一表人材,數百年來江湖中以他這種方式來討生活的,他尚是第一個。

是以檀明僅僅不悅地"嗯"了一聲,也根本沒回答他的話。

但是"快訊,,花玉卻久已習慣了這種輕蔑,是以也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面上仍自堆滿了職業性的笑容,恭聲又道:"明天就是江南綠林道共賀盟主的日子,您老人家明天可準備到浪莽山莊中去嗎?"檀明又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那些羣聚院中的武林豪士,本來見到有人上去和檀明說話,便遠遠地站在一邊,此刻見檀明對此人根本不加理會,都走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檀老爺子,多年未睹風采了。""檀老前輩,晚輩向您請安。"

檀明一面含笑爲禮,一面揮手對那"快訊"花玉沉聲道:"你有什麼話,去找龔老三說去!""快訊"花玉笑容未改,諾諾稱是,但卻又帶笑道:"您老人家可要知道,這位新出來的總瓢把子,究竟是何人物嗎?"檀明神色果然微微一變,"快訊"花玉察言觀色,立刻接道:"聽說此人是個不會武功窩窩囊囊的角色。""龍形八掌"雙目一張,突地轉身向早已垂手站在一旁的"快馬神刀"龔清洋沉聲說道:"拿兩封銀子送給這位花壯士做盤纏。"袍袖一拂,方待走下臺階,只見人羣中突然發出一陣騷動,接着便讓開一條通道,他閃目一望,只見人叢旋然走來五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卻正是"虎邱飛靈堡"的東方兄弟。

"快訊"花玉多日來一直守在這客棧,昨夜以五十兩銀子的價錢,賣給"浪莽山莊"在這山城伏下的暗卡一個消息——"龍形八掌檀明來了。"今日,他又以另一個消息,向檀明換了一百兩銀子。

此刻他面上含着滿意的笑容,走出客棧,客棧中正喧騰着寒暄笑語,他走出門外,西行幾步,立刻有一個黑衣勁裝的大漢迎面面來,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一起走到街的轉角處。

那黑衣大漢忍不住立刻低聲問道:"花大哥,今天可有什麼訊息?""快訊"花玉展顏一笑,緩緩伸出一個食指,簡短他說道:"一百!"黑衣大漢面容變了一變,心中雖在嫌貴,但卻也知道,這"決訊"花玉之所以能吃這行飯,而且吃得非常舒服,就靠了消息的準確可靠和"快",尤其是這"快"字,有些消息,固然人人都會知道,但他卻比別人要快上幾步,因之才能夠賣錢,也因之他提出的價錢,從來沒有還價餘地。

黑衣大漢一言不發地掏出兩封銀子,花玉拿在手裡拈了拈,便道:"冷家兄弟昨夜走了,今天還沒有回來,明天我擔保他們不會到浪莽山莊中去。"黑衣大漢目光一張,急急問道:"你怎麼能擔保?""快訊"花玉得意地笑道:"我要是沒有法子知道,還能要你的銀子嗎?"他頓了頓,又道:"有關此事,我也許還有更重大的消息,可是現在還不能確定,今夜四更,我再在這裡告訴你。"於是片刻之後,立刻又有一匹健馬,向"浪莽山莊"中急馳而去。

每一件足以震動武林的大事,表面看來,雖然轟轟烈烈,光明正大的,可是暗中,卻不知有多少陰謀的勾當,好狡的詭計,辛酸的血淚,也不知有多少諸如此類的交易,只是你若不深深地去體會,你便難以發覺而已。

"快訊"花玉將身上五封銀子分在三個地方收着,這樣纔不會太過沉重,然後他便快馬馳到京口,縱情玩了一日。

回來時,已經過了黃昏了,他懷裡的銀子,也只剩下了三封。

但是他有把握,到了今夜五更,這三封銀子,又會增加幾倍,因爲他確信自己已掌握到五件秘密的樞鈕。

經過這山城的時候,他停下馬,向那客棧中望了幾眼,客棧中仍然有人聲,他幻想得到,不知有多少人,此刻正圍在"龍形八掌"身旁,對這位名傾武林的豪傑,作各式各樣的奉承,就正如自己一樣。

於是他嘴角泛起一個自嘲的笑容,反手一鞭馬股,這匹馬,便向"浪莽山莊"的方向急馳而去。

但是他走的不是正道而是小路,而且距離"浪莽山莊"還有許多路的時候,他就將馬寄在一個貧窮的農家裡,就像昨夜一樣,他給了這農家的主人一些散碎銀子,換來一連串的感激。

聽到這種感激的話,在他說來,是一件稀罕的經驗。

他的腳步,也就變得更輕快了。

然後,他頎長的身形,便隨着這輕快的腳步,投入"浪莽山莊"巨大的陰影中,這情形也正和昨夜一樣。昨夜——

當那山城中似乎已不再有什麼有價值的消息可供他探測的時候,他便悄悄地跑到"浪莽山莊"來,沿着和今夜相同的路線,從山莊四周高大的牆角,繞到莊後,正和一個經常在飯鋪後門蹲伏着,期待着大人先生們飯後剩徐的渣滓來塞滿自己腸胃的乞丐一樣,他總是希望自己能在一些陰暗的角落裡,拾取一些別人無法泄漏的消息。

但是,縱然有圍牆的陰影掩護着他的身形,他的心情,卻仍然是緊張的,因爲他知道圍牆裡住着的,都是隨時可以奪取他性命的英雄豪士,他極力躡輕自己的足履,生怕自己會發出任何一點足以奪取自己性命的聲音和響功。

同時,他也在留意傾聽着圍牆內的聲音與響動,然而四下是那樣靜寂,他甚至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輕微和規律的,他的步履便也隨着這輕微而規律的心跳聲,向前移動着。突地——圍牆內有了聲響!

他機警地停下腳步,屏息而待。

只見一條人影,緩緩自圍牆中升起,似乎也在留意着四下的響動,是以左右察看了許久,方自翻身到牆頭,然後"撲"地跳到地上。

他看到這人躍到地面後,竟像是站立不穩,向前衝出數步,身形方自站直,他不禁暗中奇怪。"這人是誰,竟不會武功,而敢在這浪莽山莊,中做這些鬼祟勾當——"他念頭尚未圍轉完,只聽圍牆中又是一聲輕喝:"是誰?"然後有兩條人影,像離弦之箭似的,從牆內掠出,飄體落到方纔那不會武功的人影前面,他大驚之下,忙將自己的身形,隱藏一株樹後,幾乎連呼吸都不敢透出,微露半隻眼角,向外窺去,只見那不會武功的人影,見到有人攔住自己的去路,非但絲毫沒有驚慌之態,反而挺起胸膛,朗聲道:"是我!"此後他已看出這人影是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夜色中雖看不甚清,但他仍覺得這少年的俊美與英挺,競是自己生平未見,他心情緊張地期待着,等待那兩人的反應,哪知那兩人反而退後一步,恭聲道:"原來是裴大先生,如此深夜,不知裴大先生要到哪裡去?""裴大先生"四字一入花玉之耳,他幾乎忍不住脫口驚呼起來!

"難道他就是那將要被江南綠林豪士奉爲總瓢把子的裴大先生,怎地他竟不會武功?是個如此年輕的少年?"此事委實太過離奇,他蹲身下去,伏在樹腳,只聽這"裴大先生"冷冷答道:"如此良宵,我想到外面來走走——可以嗎?"那兩條人影俱是精悍彪壯的漢子,目光閃閃,身形輕靈,顯見得武功都很有根基,在"浪莽山莊"中亦非泛泛之輩,此刻兩人對望一眼,齊地一起大獎起來,其中一人笑着說道:"如此良宵,難得裴大先生有此雅興,我兩人不嫌冒昧,也想陪裴大先生走走。"他笑聲一頓:"可以嗎?"被稱爲"裴大先生"的裴珏,直到此刻,才顯然吃了一驚,目光轉處,竟答不出話來。躲在樹後的"快訊"花玉不禁大惑不解,他無法想象,怎地在"裴大先生"與"神手"戰飛之間,還會有此等情事。

只聽這"裴大先生"似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冷冷說道:"但憑尊意!""此刻"快訊"花玉的心情,雖然緊張,卻可忍不住有些興奮,因爲他知道此事其中,必定又隱藏着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秘密,而別人的"秘密"在他眼中,亦是就和白花花的銀子一樣。他看到那兩個精悍的漢子一左一右,將"裴大先生"挾在中央,緩緩向前走了兩步,這兩人腳底竟同時一個踉蹌,兩人同時翻身喝道:"誰?是………"這兩人喝聲方自出口,身形搖了兩搖,竟同時"噗"地一聲,倒在地上。

這一變故發生之突然,使得"快訊"花玉忍不住伸手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脫口驚呼出聲來。

卻見這"裴大先生"似乎也吃了一驚,俯身下去,伸手一探這兩人的胸膛,然後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躲在陰暗處的花玉忍不住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星光之下,這"裴大先生"的手上,竟又沾滿了鮮血!

只見"裴大先生"伸着沾滿鮮血的手掌,四下轉動着身軀,口中喃喃道:"誰?誰?"夜色深沉,春寒如水,吹得四下的木葉,簌簌作響。

"快訊"花玉一生之中,雖然也曾經歷過許多兇險之事,也雖然明知道他眼前所見的,必定有關一件絕大的隱秘,可是他幾乎仍然忍不在要翻身掠趙,遠遠逃開這裡,這充滿了森森寒意的地方!可是——

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眼簾微一張闔,再次擡目望去的時候……

"裴大先生"身側,又已多了兩條人影,這兩條人影是那麼高,那麼瘦,就像是鬼魅突然自地底涌出似的,漫無聲音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強臼按捺着心中的驚恐,定了定神,再凝神望去!

"呀!原來是他們!"

這兩條人影竟是他方纔離去之時,仍在山城客棧中高臥的"枯木寒竹"!

他不知道這兩個怪人爲何突然在此地出現,更不知道他們與這"裴大先生"有什麼關連,只見他們冷冷望着"裴大先生",冷冷他說道:"琪兒病了。""快訊"花玉不禁又爲之一愣:"琪兒是誰?怎地這枯木寒竹深夜之間,跑到這裡來,又不惜以毒手殺死兩個人,卻只爲了要告訴別人。琪兒病了?"他心中大奇,定睛望去,卻見那"裴大先生"聽了這句話,神情竟然一變,竟滿帶惶急之色他說道:"她怎地病了?什麼病?"冷枯木又自冷笑一聲,道:"她是爲你病的!"冷寒竹亦自冷然接口道:"去看看她!"

"快訊"花玉此刻更有如墜人五里霧中,縱然用盡心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此刻雖已隱約猜到,這"枯木寒竹"口中的"琪兒",可能就是:龍形八掌"的愛女"龍女"檀文琪,可是這樣一來,他反而更加糊塗!"這裴大先生顯然就要成爲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而武林中人人知道,神手戰飛此舉,爲的就是要團結江南綠林,未和飛龍鏢局,作對,但卻又怎會和龍女檀文琪有着關連,而那檀文琪竟會爲他病了。"有些事讓當局者或是深知內情的人見了,固然平平無奇,但局外人卻不禁莫名其妙,此刻星光甚明,映在地上的兩具屍身,戶身旁的兩個怪人,以及一個看來似是失魂落魄的少年,讓這迷濛的黑夜,平添了不知幾許悽清之意。飛見"裴大先生"又自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在長嘆一聲,道:"我不能去。""快訊"花玉暗中點了點頭,忖道:"換了是我,我也不會去的。"卻見"枯木寒竹"聞聲又怒起來!

冷枯木冷笑一聲,森冷他說道:"她爲你病了,你連看都不去看她?"冷寒竹接口冷笑道:"有些人總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你可想到,今日你能不去嗎?"這"枯木寒竹"說起話來,聲音之冷削森寒,有如發自墳墓,"快訊"花玉雖然明知此語不是由他而發,也忍不住全身驚悸起來。哪知——

就在冷寒竹語聲方了的那剎那之間,遠處林梢突地傳來一個嬌柔清脆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帶笑說道:"不去又怎樣?""快訊"花玉"不去"兩字方自人耳,夜色之中,已飄飄掠來一條人影,來勢似不甚急,但待到"又怎樣"三字說完之際,這人影已掠到近前,就像是冉冉乘雲而來,不帶一絲煙火氣。

他久走江湖,自身的武功雖不高,但所接觸到的,卻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只是他有生以來,竟從未見過一人,輕功有如此高妙的,心頭方自暗駭,卻已聽得"枯木寒竹"微帶驚詫地脫口道:"金童玉女!"本已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的"快訊"花玉,驟然聽到這個震動武林的名字,不禁又爲之一震,定晴望去,只見這傳說中的武林奇人,竟是個身材高大無比的女子,一身輕羅長衫,卻也掩不住她身材的粗壯,最怪的是,她身後竟揹着一個黃色的藤籮,藤籮中斜倚着一個滿身金衫的有如幼童般的男子,夜色中遠遠望去,他雖然看不基清,依稀仍可看出,這有如幼童般的男子,不但衣冠峨然,而且頷下已有鬍鬚。

任何人第一次見了這"金童玉女"之面,都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快訊"花玉自也如是,他再也想不到這一雙名震武林的奇人,生像竟是如此模樣,目光一轉,只見"枯木寒竹"此刻已並肩站在一起,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金童玉女"身上,身軀僵立,神情木然,若不是夜風吹得他們的衣袂微微飄起,直有如一雙泥塑木雕的神像。

花玉重重嚥下一口唾沫,像是要將他已快要躍出口腔的心,也一起咽回腹裡,月光往西沉下,於是他處身的一方也更陰暗,但是,在這羣星漫天,夜寒如水的晚上,他寧願自己在世上其他任何一處地方,也不願在這裡,只聽那"玉女"又是輕輕一笑,伸手一指身側的"裴大先主",含笑又道:"人家不願意跟你們走,你憑什麼要強迫人家,何況——你知不知道,他跟我們是有約會,還輪不上你們哩!""枯木寒竹"目光一轉,從"金童玉女"面上倏然瞟向裴珏,他們面上雖仍木無表情,但心中卻也在奇怪:"這姓裴的小子怎會和金童玉女有着關係?"心意方轉,卻聽一聲朗笑,接着眼前一花,那"金童"竟已從籮中掠出,"快訊"花玉心中方自暗笑,這"金童"身軀之矮,實在有如侏儒,卻見"枯木寒竹"竟不聲不響地倏然疾伸雙手,閃電般向"金童"當頭劈下。

"枯木寒竹"身軀特高,"金童"身軀卻又特矮,"枯木寒竹"這四掌劈下,月光下只見一片巨大的黑影,有如泰山壓頂般向他當頭擊下。

"快訊"花玉只見這"金童"的全身上下,似乎都已在這兩雙手掌的籠罩之下,眼看是避無可避,閃無可閃。

見"裴大先生"失聲驚呼,而那"玉女"卻仍面帶笑容,袖手旁觀,生像是沒有看見"枯木寒竹"的突然動手一樣。

哪知就在這四隻手掌堪堪擊在"金童"身上的剎那之間、"金童"突地微微一笑,手臂也不作勢,突地雙掌一起翻起,向"枯木寒竹"由上而下的四隻手掌託去,"快訊"花玉見到"枯木寒竹"這四掌重如山嶽,而"金童"向上接架的雙掌,卻是輕飄飄的,生像是一絲力量都沒有,心中方自替:金童"暗叫一聲"要糟",哪知突地聽到"波、波、波、波"一連串四聲掌響,"金童"矮小的身軀,仍自屹立不動,而"枯木寒竹"卻已各各後退了一步。他心中大奇,暗道:"這金童聲名如此之響,莫不是會什麼邪法不成?"他卻不知道"金童"方纔那雙掌一託之勢,看來雖然輕飄無力,其實卻是內家絕頂重手,只是他武功練的是陰奇一派,是以外人看來,不見威力,其實舉手投足問,都含蘊着極雄渾的內力。

方纔他手掌一架,便已在冷寒竹右掌,冷枯木左掌上一擊,掌掌相擊,"波"的四聲輕響,"枯木寒竹"只覺掌心一熱,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裴珏對這發育不全,身如侏儒的武林奇人,本來存有三分憐憫之心,此刻見他揮手之間,便已擊退強敵,不禁又將心中的憐憫,化爲敬佩。

只聽"金童"又自朗聲一笑,朗笑聲中,身形忽起,倏忽之間,便已飄飄擊出數掌,掌勢未到,"枯木寒竹"已覺一陣陰森泛骨的寒風,迎面面來,心中微慎,眼角斜瞟,兩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身形一矮,冷寒竹右掌自右而左,左掌自下而上,冷枯木左掌自左而右,右掌筆直擊出,"砰"地,又是四掌,他兩人身高臂長,這四隻手臂像是又將"金童"夾在中央。他身已凌空,眼看又是無法閃避,哪知他手腕一反,"波"地又是四聲輕響,在這剎那之間,他竟又凌空硬接了這"枯木寒的"四掌,矮小的身軀,凌空一個翻身,竟掠到"枯木寒竹"身後,頭下腳上,雙掌斜分,並指如劍,疾地向"枯木寒竹"的左右"肩井"一大穴點去。

他身形飄忽,有如鬼噬,雙掌運轉之疾,更是駭人聽聞。

"枯木寒伯"倒吸一口冷氣,甩肩、擰腰、錯步,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齊地劃了個半圈,卻用另一隻手掌,倏然穿出,這一招"圈中射月",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卻攻守兼備,守勢密不透鳳,攻勢開山裂石,正是內家掌法中的絕妙高招。

哪知"金童"雙掌落空,身軀凌空又是一翻,頭上腳下,卻用雙腳腳尖踢向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掌緣外側的"後溪"穴,黑暗之中。

他以腳認穴,競亦如此之準,"枯木寒竹"心頭不禁又爲之一懍,手掌一曲,再次閃電般擊出,橫切"金童"足踝內緣。

要知道"枯木寒竹"享名武林多年,武功實有過人之處,"金童"腳上縱然穿着鐵鞋鋼靴,若被他們雙掌掃中,立時亦得骨斷筋折,而此刻他身形凌空已久,身軀平息下落之勢,他若向後飄退,腳下自然躲得過這一掌之危,但前胸卻空門大露,枯木左掌,寒竹右掌,雖已擊出,但全身力道,卻分了一半給另一隻手掌上,只等他前胸空門一露,立刻擊出。哪知"金童"有如成人手臂的雙腿,突地向後一瞅,凌空竟又突一翻身,又是頭上腳下,掌尖閃電般揮出,"枯木寒竹"再也想不到他眼看已是強弩之未的身軀,還能再凌空變勢,要想收掌,哪裡還來得及,兩人手掌方覺一麻,"金童"反腕一抓,卻又扣住了他們的脈門,"枯木寒竹"登時全身無力,"金童"長笑一聲,雙腳倏然落下,腳尖閃電般在他們腰畔"軟麻"穴上輕輕一點。"快訊"花玉只見這"金童"的身軀凌空翻飛,像是脅生雙翅一般,轉折自如,倏而出掌,倏而踢腿,競不知是何門何派的武功?他心頭方自大駭,卻見"金童"一聲長笑,長笑聲中,"枯木寒竹"的身軀,便已虛軟地倒在地上。又聽得"玉女"輕輕一笑,伸出玉掌,輕拍兩下,帶着無比讚賞敬佩的語氣,拍掌笑道:"十年不見大哥動手,今次一來,哈哈——威風仍然不減。"轉向裴珏:"你看,我大哥這兩手,算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她身高體大,又粗又壯,但說起話來,卻像是個天真嬌憨的少女。

"快訊、花玉只覺心裡好笑,卻又笑不出來。只見"金童"望着地下的"枯木寒竹",又望了望一邊的另兩具屍身,冷冷一笑,向"玉女"說道:"麻煩你把這兩根木頭帶走,看來要委屈他們幾天,免得他們多嘴。""快訊"花玉機伶伶打了個冷顫!

"免得他們多嘴。"他心中暗忖:"若是他們知道還有別人看到,豈非一——"他暗歎一聲,不敢再往下想,只見"玉女"一手一個,將"枯木寒竹"的身軀,挾在脅下,又對那"裴大先生"一笑道:"跟我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當先走去。

"快訊"花玉看到他們的身形,漸漸在夜色中消失,方自透了口長氣,哪知頭上突地似是被人輕輕一彈,他大驚之下,翻身躍起,亡命狂奔,奔出數十丈,偷偷回頭一看,身後空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伸手一摸,頭上還掛着半截樹枝,他又透了口長氣,身上卻已出了一身冷汗。今夜——

雖然已過漫長的一同,但他回想起昨夜的遭遇,心中仍不禁驚恐交集,卻又不禁爲自己的"草木皆兵"的驚慌之情,暗暗好笑,他的生活與職業,本慣於在驚恐中討生活,爲了探聽別人的隱私與秘密,有時他不得不付出極高的代價,是以昨夜的遭遇雖然使他驚駭,今夜他仍然不惜冒險,走到昨夜他潛伏的地方來。此刻——

他又站在昨夜的樹下,月亮,仍然是高掛在昨夜的地方,是以這株樹下,也仍然是那麼陰暗而隱秘,就像是大地上最陰暗的地方一樣,他放心地嘆了口氣,即小心地再四顧一眼,樹幹是粗大的,亂枝糾結的枝葉,有如香葷的蓋子似的,濃密地覆蓋着樹幹,地上長草叢生,再加上由地底生出的巨大的樹根,他再次放心地點了點頭,忖道:"這真是個安全的地方。"於是,他便又在這足夠令他自己放心的地方伏了下來,目光卻四下轉動着,尋找着任何一件值得他控測的目標~風吹林木,羣星閃爍。

仍然和昨夜一樣,美好而安靜,春天的晚上,本就大多如是。

良久,良久……

他在地上不安地轉動着身軀!

"怎地沒有任何事發生?"他耐心等待着,但四下仍然是那麼安靜,他開始不耐煩:"也許今夜沒有事發生呢!我又何苦在這裡傻等?"但一面又安慰自己:"再等一下,等到月亮垂到那面的樹梢,我就走。"玉兔西沉,漸漸已垂到小溪那面的一株楊柳梢頭了。

他擡頭看了一眼,失望地嘆息一聲,開始覺得自己真是個呆子,竟將如此美妙的春夜,浪費在這無用的等待裡。

"呀,我應該知道今夜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難道別人就爲要給我看,是以就非要將一切事的發生,都搬到這裡來——哼!我真是個呆子,京口小翠軒的牀,不比這裡舒服多了嗎?"他暗自埋怨着自己,正想從地上爬起來。哪知——

他目光動處,突地瞥見一條人影,由遠處行來,定睛一望,竟是那"裴大先生",此刻他一路行來,一路揮舞着手腳,竟像是瘋子一樣,"快訊"花玉心神本自一驚,但見他緩緩行來,只有一人,心裡又不覺一定,屏住呼吸,在地上望了半晌,只見他越走越近,手腳卻仍不停地舞動着,驟眼望去,仍是漫無規律,但看了半晌,只見他左掌永遠是由左向右劃個圈子,然後突地收回,右掌永遠是由內向外劃個圈子,然後中心一拳搗出,腰身向右一擰,左時乘勢一撞,右腿卻又突地踢出。

"快訊"花玉呆呆看了一會,只見他手腳揮來舞去,卻永遠只有這一套,花玉越看越覺好笑,暗裡尋思道:"這難道也算是什麼拳招不成?真虧他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樣的招式若也能傷人,嘿嘿——除非那人是個呆子。"只見這"裴大先生"卻仍失魂落魄地揮舞着手腳,已自走到他眼前,他心中突地一動:"我若是將他擒獲,送到"龍形八掌那裡,豈非比什麼消息都要令他高興,至少——至少也得敲他幾千兩銀子,哈哈——這廝手呆腳竿,又不會武功,我還不是手到擒來。"於是他突地輕叱一聲:"停住!"裴珏正自沉迷於一種新奇的境界中,突地聽得一聲喝叱之聲,心中一驚,停下腳步,只見一條人影,自路邊林中陰暗之處掠出,連奔帶跳地跑了過來,口中一面喝道:"閣下可是裴大先生?"裴珏心中不禁又爲之一驚,只道此人是"神手"戰飛的手下,但定睛一看,只見此人長身玉立,衣裳華麗,而有輕功不高,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人,他遲疑半晌,終於朗聲答道:"不錯,在下正是裴珏,不知有何見教?""快訊"花玉暗笑一聲,忖道:"原來他叫裴珏。"目光一轉,口中卻道:"在下陳子平,久慕裴大先生英名,只恨無緣識荊,卻想不到今日在此處得見,哈哈——在下實是三生有幸。"他深謀遠慮,雖想以這"裴大先生"去向"龍形八掌"換銀子,卻又不想得罪"神手"戰飛,是以便胡亂諂了個名字,縱然以後這"裴大先生"不死,卻也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那"神手"戰飛自然更不會知道此事是誰幹的。

裴珏聞言卻不禁一愕:"我有什麼英名?"

他心中雖疑惑,但見這"陳子平"面貌英俊,言語不俗,心中亦無惡感,隨口敷衍道:"閣下言重了。""快訊"花玉一面緩緩走向裴珏,一面四顧左右,只見夜色深沉,再無別人,他心中暗暗高興,口中卻含笑說道:"明日清晨,便是閣下揚名天下之日,閣下今夜仍有興作秉燭之夜遊,哈!閣下真是個雅人……真是個雅人。"語聲方了,突地迎面一拳,筆直地向裴珏鼻樑正中打去,他武功雖不高,卻也練過三五年把式,這一拳正是當時江湖流傳最廣的少林外家"大洪拳"中的一招"封門閉戶",常人若被這一拳擊中鼻樑,登時使得頭昏眼花,再也沒有招架之力,是以這一拳纔有"封門"之稱。

裴珏見他笑吟吟地向自己說話,心中還在奇怪,自己與這人素不相識,怎地他竟如此恭維自己,哪知他竟然突地一拳打來,裴珏大驚之下,念動掌發,左掌突地向上一反,向左一圈——他這兩夜以來,時時刻刻都在練習這一腿雙拳,此刻心念動處,競順理成章地施展了出來,只是他心中仍不禁有些懷疑,不知道自己掌勢這輕輕一圈,能不能招架得住人家這猛力一拳?

"快訊"花玉一拳擊出,心中只道就憑這一拳,便已足夠將對方這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少年擊倒。

哪知對方手掌輕輕一圈,就已將自己盡力擊出的一拳,封在外門,他這才大吃一驚,左拳立刻隨勢擊出,哪知裴珏此刻右掌由內向外劃了個半圈,正自將他這一拳托住,而且託的部位妙到毫巔,竟然正好託着他的脈門。

花玉大驚之下,不禁暗罵自己糊塗,明知人家有這一手,怎地卻還要將自己的拳頭送上去,突又想對方下一招乃是一拳自中心搗出——這念頭在他的心中一問而過,他驚駭交集之下,立刻舉手招架,哪知自己的手掌一隻被人家封在外門,一隻被人家託在掌心,明知對方一拳即將當胸擊來,自己不但不能招架,甚至連抽身而退都來不及了。

霎眼之間,他只覺得耳旁轟然一聲,胸口一震,喉頭一甜,眼前一花,大叫一聲,身軀恍恍惚惚地離地而起,然後"砰"地落到地上。

裴珏右掌托住他的脈門,然後掌勢便極自然地由外向內圈回,卻正好將他的左掌托起,等到裴珏一拳搗出,卻見對方眼睜睜地望着自己,竟像是呆了一樣,接着"砰"地一聲,對方頎長的身軀,竟離地飛起遠遠落在地上。

他愕了愕,甚至無法想象自己這一招怎地有如此威力,招式方自使到一半,卻已將別人擊倒,目光轉處,卻見那"陳子平"落到地上之後,竟動也不再動一下,他吃了一驚,暗忖道:"難道此人被我一拳就擊得昏了?"大步跑了過去,俯身一看,月光下只見這"陳子平"雙睛突出,嘴角流血,面目猙獰,有如厲鬼,伸手一探鼻息,呀!這"陳子平"竟已死了。他呆呆地站起來,腦海中但覺暈然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想到:"我殺了人!我竟然殺了人!"目光一垂,這死屍無助地倒臥着,修長的四肢,醜惡地分在兩旁,散落的衣襟,落下一封已經拆開過的銀子,在月光下閃爍着眩目的光芒。

"片刻之前,他還談笑風生,言語自若,他身體內還充滿着生命的活力,可是——此刻他竟然死了,這大好的生命,竟是在我的手中毀去的。"裴珏悲哀地嘆息着,緩緩擡起自己的手掌,武功,武功原來是件這麼可怕的事呀!

夜色更深,他子然仁立在深沉的夜色裡,望着面前的屍身,心情是沉重而悲哀,沉重得就有如這深夜的寒意。

直到東方的第一線曙光,悄俏地照射到他的背上,他仍然悲哀地站在這裡,也許他還大年輕了些,他還不知道江湖中的爭鬥,永遠是這麼殘酷,他更不知道此刻躺在他面前的屍身,本來是將他看成一件可以交換銀子的貨物,他若是沒有毀去別人的性命,那麼別人就會毀去他的,而且絲毫不會覺得悲哀和歉疚。

他若是知道這些,而且能深切體會到其中的深意,那麼,他此刻也許會變得好受些,但無論如何,他此刻仍然是幸福的,因爲他還年輕,而且年輕人永遠只會憧憬美麗,不會體驗醜惡,沒有體驗過醜惡與殘酷的人,不是常常都非常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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