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2)

東方兄弟卻仍然面籠寒霜,仍不爲所動,東方江冷冷道:"我如此對待慣於暗中傷人之輩,還真客氣得很,否則你此刻還能與我兄弟兩人說話麼?""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狂笑數聲,道:"如此說來,我倒要感激兩位纔是了!"東方湖冷冷道:"少在少爺面前逞一時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發狂言,若不趕緊說個清楚,我立時便要你傷在劍下,可沒有方纔那般客氣了。""七巧追魂"那飛虹彷彿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什麼亭,這倒教在下不懂了。"東方江冷笑道:"你手下已在衆目所視之下招認了,你難道還想狡賴麼?我倒要問問你,方纔那些在暗中辱罵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七巧追魂"那飛虹目光一轉,突然點頭道:"不錯,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是我在暗中指使他們!"他如此痛快地承認,衆人反覺一愣,東方兄弟對望一眼。東方江長劍一抖,劍眉怒軒,沉聲道:"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面前跪下認錯,或是拔出兵刃,與我兄弟一一決生死!""七巧追魂"神色不變,道:"那般人到哪裡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賢昆仲的劍下?"東方江沉聲道:"他們俱是受命於人,自然怪不了他們!""七巧追魂"那飛虹道:"但我亦是受命於人,豈能怪得了我?"東方江目光一凜,厲聲道:"誰?指使你的是誰?奠非是神手戰飛,抑或是……"他冷笑兩聲,倏然住口,目光卻斜斜瞟了裴珏一眼。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道:"指使我的人不是別人,便是令尊東方老堡主!"東方兄弟齊地一愣,雙劍一展,大怒道:"好個大膽的狂徒,居然敢來捉弄我兄弟,快些拔劍受死!""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大笑道:"別人口中的話,兩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的話,兩位爲何就不相信了呢?這倒怪了!"他笑聲一頓,沉聲道:"片面之詞,兩位怎能深信?我那飛虹豈是那種人物!"東方兄弟雙雙不禁怔然對望了一眼,掌中的利劍,也緩緩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聲,低聲道:"好個伶嘴利口的老江湖!"冷枯木接口道:"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卻有餘,最難惹了!"他語聲漸高,"七巧追魂"卻只作未聞。

只見東方兄弟兩人訕訕地收回長劍,四望一眼,一語不發地轉身而去,那飛虹哈哈笑道:"兩位少俠以後若要審問犯人,不妨來通知在下一聲。"東方湖霍然回過頭來,卻被東方江拉了回去,這兄弟兩人畢竟是俠義門徒,只是江湖歷練略嫌不夠而已。

那飛虹笑聲一頓,轉日道:"盟主在這裡可有落腳之處,還是即刻就要動身!"裴珏沉吟半晌,道:"我準備隨意尋家客棧。"那飛虹微微一笑,截口道:"此刻不但漢口城中家家客棧俱已無法插足,便是漢陽鎮裡,也沒有一家客棧可以容身了。"裴珏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皺眉道:"那麼……"那飛虹含笑道:"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處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駕,反正只不過是數天的時日,一切事都能解決了。"裴珏微笑道:"那是最好,不過……"

話聲未了,突見四匹健馬,急馳而來,路上人羣,紛紛問避,馬上四人,俱都是神色剽悍,騎術精絕的騎士,首匹馬上一個身軀特長的大漢,右臂微回,支着一面黑底黃字的大旗,迎風招展不已。

裴珏倒退數步,只見旗上繡的赫然竟是八條金龍,首尾相接,圍着一個斗大的"檀"字!

他不禁愣然忖道:"難怪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讓路,原來是龍形八掌的手下親信到了。"這四匹健馬一經踏上長衙,首匹馬上的騎士立刻引吭呼道:"檀總鏢頭有令,飛龍旗下所屬的所有兄弟們,立刻檢點行裝,隨時隨地,待命而發!"呼聲嘹亮,響徹四野!

長街上立刻又是一陣騷動,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來,第一遍呼聲未了,第二追呼聲又自響起……

這呼聲一遍接着一遍,自街頭喊到街尾,然後轉過了長街,仍有一聲聲的呼喊,遠遠傳來。

"七巧追魂"目光一問,道:"盟主,你可知道戰神手到哪裡去了?"裴珏四望一眼,只見滿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轉到自己這邊,不禁沉吟半晌,方自輕聲道:"戰兄只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對他家宅不利,再來也是在江南佈置一下,專等飛龍鏢局的鏢車渡江南下。""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閃,突然附在裴珏耳畔,低低道:"近來江湖傳言,說是盟主與檀明懷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勞之處?"裴珏面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遠方,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檀明可是也要到這裡來麼?""七巧追魂"那飛虹道:"想必如此!"

裴珏目光不動,緩緩又道:"這就是我爲什麼要留在此地的緣由了。""七巧追魂"那飛虹面上突地泛起了一陣奇異的神色,但一閃即過,斜目瞟了"冷谷雙木"一眼,低聲又道:"那麼……盟主,你與冷氏兄弟的賭約……"裴珏截口道:"事已至此,勝負全已無妨,普天之下,還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麼?"他口氣是如此沉穩,可是如此充滿了自信,"七巧追魂"心頭忽地一陣顫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這少年一眼,彷彿是直到今日,他才真地看清了裴珏似的,乾笑兩聲,緩緩說道:"無論如何,讓小弟帶盟主到那落腳之處去纔是!"他話聲方了,四下已有數十條大漢圍了上來,一起躬身道:"小的們俱是江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懸殊,是以一直不敢與盟主說話,但盟主在此地無落腳之處,小的倒可將住的客棧先讓出來。"這些人不但神態恭恭敬敬,語氣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膽怯的弟子,在嚴師面前說話似的。"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陣閃動,似乎在奇怪這般人怎會對裴珏如此恭敬,口中卻笑道:"不用了,在下已爲盟主大哥準備宿處。"這數十條漢子齊地一陣嘆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爲"裴大先生"效勞而失望,裴珏只覺心中一陣感激上涌,緩緩道:"多謝各位的關心,我……我實在感激得很。"雖然仍是這普普通通的兩旬客套語,但在裴珏口中說出,讓人聽了,卻是另一種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絲毫沒有勉強的做作,這就正如他平日的爲人一樣,這樣的人,怎會不令人肅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雙木"暗歎一聲,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興,他兩人一生無子無女,亦無門徒,更無朋友,實將裴珏看成自己子女、門徒、親人、朋友的混合,見到別人對裴珏如此尊敬愛戴,心中自是高興,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這種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觸。

裴珏語聲方了,那數十條漢子已一起躬身下去,滿面激動之色,久久不能平復,裴珏心中亦是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突聽冷寒竹大喝一聲:"問開!"

喝聲未了,弓弦驟響,數十隻鳥羽長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珏,有的射向那飛虹,有的竟是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拾頭的大漢。

裴珏目光一凜,長嘯一聲,不避反進,竟向這一蓬飛箭迎了過去。

要知他自身避開,固然容易,但這些漢子卻不免要傷在箭下,此刻他飛掠迎上,自身卻是危險已極,但是快如閃電,眼見已有十數枝弩箭、即將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雙木、不假思索,立刻隨之撲上,那些漢子有的翻滾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爲裴珏擋住弩箭。裴珏嘯聲未絕,隨手撤下長衫,只聽兩股銳風,呼嘯而起,竟將這蓬弩箭,掃落大半,餘下的勢道亦受影響,輕易地便被避開。這變化發生,事前毫無徵兆,發生後霎眼便過,直到此刻滿街之人方自發出一陣驚呼之聲。"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閃過一絲感動的神色,只見對方屋檐之上,伏着數十條漢子,其中兩人穿着一身碧綠的衣衫,其餘的卻是滿身黃衣,手中猶自拿着長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沒有人將第二箭射將出來,只是呆呆地望着裴珏,滿面俱是感動之色。裴珏此刻形狀卻極是狼狽,他不但長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揮退暗器,長衫內的緊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破。他掌中的兩片衣衫,不住隨風飄舞,他面上的神色,猶自驚悸未定,但在人們眼中看來,世上卻再無一人有他這般莊嚴高貴。那飛虹厲叱一聲,方待飛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漢子,卻已一起躍了下來,"撲"地跪到地上。裴珏長嘆一聲,道:"你們這是爲了什麼?即使與我有仇,又何苦傷及他人!"那飛虹一步趕上,沉聲道:"這些都是金雞幫衆人,身穿碧衫的兩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將,雞目方家兄弟!"裴珏恍然點了點頭,長嘆道:"你們原來是爲了替幫主復仇,我不怪你,今日你們雖然功敗垂成,但……唉,你們快去吧,以後總會有復仇的機會。"金雞幫卻無一人擡起頭來,滿面惶恐後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熱淚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請罪。

"雞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的們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義慷慨,是以才做出這等事情!此刻但憑盟主你責罰,小的們沒有半句怨言。""雞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義,小的們以後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這責罰,縱然盟主不願,小的們也要跟在盟主身後,爲盟主效勞。"裴珏長嘆一聲,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請快些起來,雪地嚴寒,各位休要凍壞了身體。"嚴風涼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絲樓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飛落,一條大漢悄悄解開自己的長衫,雙手捧在裴珏身前。

這些人但卻一言不發,因爲他們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語所能表達,此刻莫說要他們解下長衫,但是教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也無一人會猶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着這些熱血飛揚的漢子,以及那些猶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雞幫衆,吶吶道:"各……各……位……"但是他只覺喉頭哽咽,亦自說不出話來,滿街之人眼望着這一幕感人的情景,各各心中,俱是感嘆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卻俏悄垂下頭去,卻不知他是在感嘆啼噓,抑或是在自疚慚愧!

雪勢停停歇歇,地上的積雪,卻更厚了。

城郊的積雪,更厚於城內,大地一片銀白,黃昏後,這一片銀白的世界,便轉變成一種淺灰的顏色,到了深夜,只見天地間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裡是原野,哪裡是樹木,哪裡是屋字。

四野寂無人跡,一間小小的土地柯前,卻卓立着一個十四五歲。

身材纖弱,衣衫單薄的女孩,在這悽清的寒夜裡,更顯得伶汀孤苦。

祠堂內有一盞小小的長明之燈,昏黃的燈火,映着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卻又怎能解除她的飢寒與寂寞!

只有她那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蒼中的明星一般爍耀着,她明亮的目光中,顯露出的是焦急與等待。

她在等待着什麼?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對方的一棟屋宇,她眼看着這棟屋宇中雜亂的人聲,漸漸靜寂,明亮的燈火,漸漸稀落……

一陣寒風吹來,她機憐伶打了個寒戰,像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細語道:"土地公公,謝謝你。"然後她謹慎而小心地向那棟屋字奔了過去。

她身形並不輕靈,更不迅炔,顯見她並沒有練過什麼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堅韌之色。

她奔到牆邊,望了望高約一丈三四的牆壁,奮身一躍,雙手方自搭在牆頭,卻又滑了下來。

但是她絕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躍,滑下去又一躍……

終於,她手足並用地爬了上去,她輕輕噓了一口氣,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轉,只見滿院深沉,夜靜如水。

她不禁嘆了口氣,自語着道:"大哥哥,你在哪裡?"積雪的夜院中,經過一天興奮後的裴珏,正毫無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楊樹下。

蒼穹,是灰黯的,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他凝注着四下的皚皚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風一樣,狂嘯來去,不能自己。

在這同樣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飛龍鏢局"中的枯木下,痛恨着自己的愚蠢,痛恨着自己爲什麼永遠學不會武功,學不會一切……

那時,他會痛苦地暗自流着眼淚感懷,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着另一重院落,羨慕着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憶念着那一重院落中檀文琪停蟀的身影,靈活的眼波。

那時,他身後常常會有一隻溫暖的小手,突然伸出來爲他輕拭淚珠,於是他就會安慰地被這隻小手拉回屋裡。

但是,這雙小手現在在哪裡?是不是還在"飛龍鏢局"中忍受着痛苦,輕蔑與寂寞?

他痛苦地長嘆一聲,發誓要以自己的手,來擦拭這雙少年人的淚殊,從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的淚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叢中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嘆息一聲,喃喃自語着道:"不會是她,若是她怎會避開我?"也是在這同樣的寒夜裡,他曾屈辱地臥在那陌生的屋檐下,帶着一天卑賤工作後的勞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飢餓、痛昔、失望……

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銘心的相思。

那刻骨銘心的相思,此刻還留在他心底,但是卻又加深了幾分痛苦,因爲他相思的對象,與他之間實在隔離着一重無法攀越的門戶,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爲什麼叫他愛上一個自己不能愛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許久許久以前,那也是一個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陣噩夢驚醒後,便再也無法人睡。

然後,他便聽到他的父親與叔父的惡耗,當時的悲哀與痛苦,此刻似乎又一起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離此刻雖然都已遙遠,但卻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雖然俱都相同,積雪的顏色也都一樣,但是……

世事的變幻卻是多麼離奇,多麼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盡欺凌,受盡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麼?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卻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與光榮,就像是一道問電一樣,突然點亮了,是來得太快了麼?但卻有人替他惋借來得太慢了哩!

他只覺面上一片寒涼,原來不知在何時他已流下了滿面淚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條伶仃的人影,緩緩向他走了過來,停下,行走,又停下……

終於走到他身側。

他驀然警覺,霍然回首,一隻纖柔的小手,正顫抖着舉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時,寒夜中,那永難忘懷的情景一樣。

這突然而來的諒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樣地愣住了。

纖柔的小手,顫抖得更加劇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連串歡喜而又悲傷、悲傷而又歡樂的淚珠,一連串流在雪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裴珏大喝一聲:"珍珍,你……""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喚了多少聲"大哥哥",只知她終於撲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聲哭了起來。

黑暗中又有兩條人影閃過,那正是與裴珏一起住在後院中的"冷谷雙木",他兄弟兩人出神地向這邊呆望了半晌,兩人齊地輕嘆一聲,躡着腳步,回到屋裡,冷寒竹忍不住輕輕說道:"這個女孩子大約就是珏兒曾經說起過的袁瀘珍吧?"想不到冷枯木道:"噓,讓他們去歡喜,去流淚,珏兒……唉,他也該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麼?"兄弟而人一起沒人黑暗,只留下一絲仍然盪漾着的嘆息聲。

裴珏緊緊地將袁瀘珍擁在懷中,也不知過了許久,他才鬆開她,讓她看他一眼,讓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歡笑着道:"你……你長大了。"

她垂下頭,讓長長的睫毛覆蓋着眼簾,她輕輕說:"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變成了一個英雄,就像我們那時做夢時常常會夢到的一樣,但是我不敢現身,街上飛龍鏢局的人那麼多,我怕他們抓我回去,又怕他們去告訴檀……大叔!"她雖然不願說出"大叔"兩字,但多年來的習慣又豈是驟然可改?

裴珏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淚,他說:"從此以後,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保護你。"袁瀘珍仰起頭,凝望着他,就像任何一個女孩子凝注着自己的夢中的王子一樣,既欣喜,又傾慕。

他絮絮地問着她這兩年來的生活。

她和着淚,帶着笑告訴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過去。

他又絮絮地告訴她這些年來,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經歷、痛苦而叉悲慘的經歷。

她睜大着眼睛,默默地聽着。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陣仇恨與憤怒,她握緊了雙拳,仰着頭顱,沉重他說:、我偷偷地聽了許多人的話,在路上,在鏢局裡,我都聽到過,我們的爹爹,真地是被……被那個人害死的麼?"裴珏咬緊牙關,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咬牙咬得那麼緊,甚至有一絲淡淡的鮮血,自他嘴角沁出。袁瀘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着道:"大哥哥,你……你要爲我們的爹爹復仇呀!"裴珏輕拍着她的肩頭,喃喃着道:"復仇,復仇,復仇!"忽然,她又頓住哭聲,仰起了頭,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陣憐憫,同情與悲哀,痛苦!

她皺緊了雙眉,輕輕道:"可憐,可憐……最可憐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爲了你,是多麼痛苦,她一個人躲進房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說你對不起她,一會兒又說她對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裡去談天,但是除了你,她什麼都不談,談了又哭,哭了又談!"她幽幽長嘆一聲:垂下頭去,剎那之間,裴珏只覺一陣熱血涌上心頭,競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只聽袁瀘珍又道:"後來,聽說她爹爹有意要把她嫁給什麼東方兄弟,她就逃了出來,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絕了東方兄弟,但是……我跑出來後,又聽到她要嫁給東方兄弟的消息,唉!她聽到之後,又不知怎樣了?"裴珏木立當地,喃喃道:"她……她是愛我的麼?"袁瀘珍幽幽長嘆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裴珏只覺耳畔"嗡"然一聲,"冷月仙子"艾青臨死前的話,彷彿又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再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只要她對你好,你就該好好保護着她,無論爲了什麼原因,都不要傷害她,也不要讓她受到別人的傷害!"他目光凝注着冰雪,又自喃喃低語,"既已發下了重誓,我怎能傷害她呢?她……她畢竟是愛我的呀!我……我……"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脣:"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報麼?但是,我若是報了仇,殺了她爹爹,便是傷害了她,便是違反了誓言。"父仇、誓言,往來衝擊,恩情、仇恨難解難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顫抖的語聲:"這事說來容易,其實卻是很難的,因爲世上總有許多奇怪的原因,讓你不得不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許多種奇怪的原因……許多種奇怪的原因……愛你的人……愛你的人……

袁瀘珍突地驚喚一聲,道:"大哥哥,你……你怎麼樣了,你……血……"她伸出纖柔的手掌,爲裴珏抹去了脣上的鮮血,雖然是寒夜,但裴珏的鮮血,卻有如火一般的熾熱。

裴珏感動地撫着她的手掌,長嘆道:"你畢竟年紀還小,有些事……唉,你是不會懂的。"袁瀘珍順從地點了點頭,她心裡雖然不願意承受自己年紀輕,但只要"大哥哥"說的話,卻永遠是對的。

她呆了許久,像是忽然想到什麼,輕輕道:"今天最後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裴珏微微一怔,道:"你怎會知道?"

袁瀘珍輕輕道:"這個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經在。飛龍鏢局,裡看到過他,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進了後院,不知和檀……檀明說些什麼,一直到第二晚上,才又愉偷摸摸地溜走,連馬都不敢騎。"裴珏心頭一驚,沉聲道:"真的麼?你可看清楚了?"袁瀘珍堅定地點了點頭,突聽遠處山石後一聲嘆息,一個沉重的語聲,一字一頓他說道:"都——是——真——的!"袁瀘珍面色大變,裴珏亦是心頭一懍,低叱道:"什麼人?"他方待飛掠而起,哪知山後人影一閃,"七巧追魂"那飛虹已輕輕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他面上泛起了一絲慚愧的笑容,輕輕道:"盟主大哥,請恕我偷聽之罪,但是這位小妹妹一進到院中,我就覺察了,是以才走出房來。"袁瀘珍心頭一跳,她自以爲行動極爲小心,不料仍然驚動了別人,她也開始瞭解,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靈敏!這是她以前從不會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開始爲他們悲哀:"一個人在外,仇家結得大多,想必就像他們一樣,連睡覺都睡不安穩,時時刻刻地防備着別人。"裴珏目光炯然,一言不發地凝注着那飛虹,這素來心狠手辣,奸狡兇惡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滿面俱是愧容,吶吶道:"不瞞盟主說,我本已與龍形八掌暗中訂好了密謀,我助他消滅江南同盟,殺死金雞向一啼,神手戰飛,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後,助我重組同盟,擁我爲盟主。"裴珏仍是一言不發地凝注着他,既不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乾咳兩聲,又道:"方纔那向一啼的死——唉,實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動着他來與盟主你爭殺,答應他我一定趕來幫助他。"裴珏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道:"你……你……真的太狠了。"那飛虹默然垂下頭去,裴珏忽又說道:"如此說來,那些在暗中對東方兄弟辱駕的漢子,大約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則那些人怎會罵出對檀明不利的話來。"那飛虹垂首道:"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爲我怕檀明與東方兄弟結成姻親後,勢力太大,那時他要毀約,甚至要殺死我,我也沒有辦法了。"裴珏心頭一寒,長嘆道:"江湖之中,爲什麼人人都要互相欺騙呢?""七巧追魂"那飛虹嘆道:"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我本來以爲在這個世界中,善良的人永遠無法生存,但是——唉,我現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無論在什麼地方,好人都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垂首又道:"這全是因爲盟主你的爲人,實在感動了我!我……我本想將盟主誘來此地後,在酒菜中加上毒藥,我毒藥甚至都已準備好了,是一種無色而又無味的毒藥,但是……,唉,我實在下不了手!"裴珏心頭一驚,知道自己已在生死邊緣往還了一遭,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方待說話,忽聽庭院中,黑暗中,突地響起了一陣震耳的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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