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這一切變化,動亂、驚呼、怒喝,以及這一切變化中的平靜與沉寂,裴珏俱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

他佇立在一座酒樓上的窗戶前,無言地看着這一切事故,心中亦不知是憤怒,抑或是憐憫與悲哀。

"七巧童子"吳鳴世卻以凝目望着他面上的表情,不時得意地微笑一下,顯然對自己安排下的效果,甚爲滿意。

東方鐵的一番言語,只不過引起了他一聲冷笑,裴珏側目道:"此時此刻,還有什麼好笑的事麼?""七巧童子"吳鳴世微笑不已,突又長嘆道:"我在笑這些少年得志的少年,憑着父兄師門的餘蔭,在武林中博得了一份聲名,卻絲毫不知道武林中的奸詐,龍形八掌眼見已是衆叛親離,窮途日暮,這東方鐵竟還在爲他說話……唉!"他長嘆一聲,住口不語,似乎對東方鐵如此作風,甚是惋借。

裴珏默然不響,忍不住嘆道:"唯其如此,我才覺得東方兄弟畢竟不失爲名門之後,熱血男兒,你怎能如此輕蔑他們?""七巧童子"日中一陣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此刻"神手"戰飛卻已突然在長街上出現。

這正如一方碩大的山石,突然投落在本已波浪重重的湖水裡,"噗通"一聲,浪花四濺。

沸騰了的人羣,此刻更沸騰到了頂點,東方兄弟面色微變,"龍形八掌"神色肅然,望着"神手"故飛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他每跨一步,暄騰的人羣便抑止一些,直到他走到"龍形八掌"檀明面前,喧騰的人聲便又寂絕。

東方鐵微一抱拳,道:"戰莊主可是有什麼真實的證據麼?""神手"戰飛冷冷一笑,目光閃電般掃向"龍形八掌"檀明,朗聲道:"你可是真地要證據?""龍形八掌"曬然一笑,濃眉聳動,突地厲叱一聲:"拿證據來!""神手"戰飛手掌一揮,只見兩條大漢,挾持着一個畏縮的漢子自人叢中走了出來,"神手"戰飛大喝道:"過不去,你可認得此人是誰?""過不去"畏縮地望了"龍形八掌"一眼,顫聲道:"這位就是龍形八掌檀大爺!""神手、戰飛沉聲道:"你且站在這裡,將你親眼所見之事,當着天下英雄說出來。""過不去"全身劇烈地顫抖一下,道:"小……小人……不……敢;……他只覺"龍形八掌"檀明的兩道眼神,有如兩柄利劍般望到自己心裡。"神手"戰飛面色一閃,轉向東方鐵道:"東方少堡主可能負責此人的安全?"東方鐵沉聲道:"在下以身家名譽爲保,此人若有半分損傷,唯我東方鐵是問!""神手"戰飛回首道:"有了東方少堡主保護,你還不敢放心麼?""過不去"終於鼓起了勇氣,一字一字地將那一番言語又說了一遍,他語聲雖不大,但滿街之人卻都寂靜如死,凝神傾聽。

"龍形八掌"檀明始終面沉如水,一言不發,沒有任何人能從他面容上看出一絲他心底的思想與意念。

東方兄弟面面相覷,面容灰白。

但小樓上的裴珏,面容卻比他更灰白幾分。

吳鳴世低聲道:"再過片刻,裴兄你便可步下樓去,爲親復仇了。"裴珏垂首默然,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我只願無人助我。""七巧童子"吳鳴世目中又是一片光芒閃動,他兩個身後的袁瀘珍卻幽幽嘆道:"我也不願看到這麼多人來圍毆一老人,即使……唉,即使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裴珏回觀一眼,只覺自己只有在這小小的女孩身上,才能尋獲一份真誠的瞭解與同情。只聽"神手"戰飛大喝一聲:"各位朋友,你們可曾聽到他的話了?"人叢中一陣怒喝,戰飛轉首道:"檀明,你還有什麼話說?十餘年前那大雪之夜,你可是到了保定城?""龍形八掌"面沉如死,冷冷道:"不錯。"

人羣中怒喝聲,幾可將兩邊的樓房俱都爲之震坍。

東方兄弟面色大變,"神手"戰飛卻不禁一愕,瞬又喝道:"如此說來,你已承認槍劍無敵裴氏雙傑乃是被你毒手殺死?"小樓上的裴珏心房顫抖,手足冰冷。

只聽"龍形八掌"檀明緩緩道:"十餘年前,那大雪之夜,在保定城中的人,何止千千萬萬,難道就全都是害死裴氏雙傑的兇手嗎?"人叢中的怒喝變成漫罵,"神手"戰飛仰天狂笑着道:"好無恥的狡辯,難道你……"語聲未了,"龍形八掌"檀明竟已仰天狂笑起來,他這以充滿真氣所發出的笑聲立刻將"神手"戰飛的笑聲壓倒。

"神手"戰飛怒喝道:"你笑些起什麼?哼哼,真虧你直到此刻還笑得出來!""龍形八掌"檀明笑聲嘎然而頓,沉聲道:"憑着一個販夫走卒的語言,你便說是真憑實據,老夫真不知你是好狡抑或是愚蠢。"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大聲道:"像這樣的證人,老夫隨時隨地都可以收買數十個,各位朋友俱是明眼人,難道就信了他的話麼?"怒喝與漫駕漸漸平息。

東方鐵目光一轉,皺眉道:"憑心而論,你的確算不得是真憑實據,戰莊主……""神手"戰飛截口冷笑道:"好個算不得真憑實據,如此說來事隔經年,除了槍劍無敵人死復生,便再無人能證明這姓檀的便是殺人的兇手了?"東方鐵愕了一愕,回首望了望他的兄剃東方虯東方江、東方湖,三人面上各有表情,卻也都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纔是。

小樓上的"七巧童子"冷笑一聲道:"好一個狡猾的老人!"裴珏忽然嘆道:"不過以事論事,直到目前爲止,我們當真沒有一件真正可以定人罪,已的證據,若憑這些莫須有之事,便要置人死地,當非……""七巧童子"吳鳴世冷冷截口道:"裴兄,你心腸也未免太仁厚了些,婦人之仁,豈足成事?"裴珏呆了半晌,心中突地對吳鳴世的言語,起了一陣輕微的反感,目光下望,只見"龍形八掌"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似乎走上任何險惡的風浪,都不足以將這老人擊倒。

良久良久,東方鐵方自沉聲道,"事已至此,我兄弟雖是局外之人,但也不得不說旬公道之言,若無真憑實據,還望各位三思,莫要冤枉了好人!""神手"戰飛冷笑一聲,方待說話,突聽一聲大喝:"我有真憑實據。"衆人齊都一驚,千百道目光隨之望去,只見"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羅義,邊少衍四人,大步而來。

這四人俱是"龍形八掌"的親信心腹,此刻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不但衆人驚奇詫異,就連"神手"戰飛亦覺大出意外。

"龍形八掌"面色大變,沉聲道:"柳輝,你幹什麼?""八卦掌,,柳輝卻連望都不望他一眼,自管走到"神手"戰飛身側,雙臂一揚,朗聲大呼道:"各位朋友,我柳輝雖然跟着檀明十數年,但卻還有一份良心,事到今日,我不得不說幾句公道話了。""龍形八掌"濃眉劍軒,鬚髮皆展,東方鐵沉聲道:"大叔暫且息怒,且聽他說些什麼?"這名門少年至今言語間尚不肯失禮,檀明心中不禁大是感激。

剎那間人羣騷動更劇,"八卦掌"柳輝朗聲道:"這十餘年間,檀明雖是享盡榮華,但是他亦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寢,雖然是做賊心虛,自從他聽到這位趕車的朋友過不去露面之後,他就想出各種惡毒的計劃,來對付江南同盟……"一種被曲侮與欺騙的感覺,使得鎮靜而從容的"龍形八掌"氣得連鬚髮都爲之顫抖起來。

他再也沒想到自己平日最親近的人,此刻竟會出賣自己。

盛怒之下,這一代大豪怒喝道:"忘恩負義的奴才!"雙臂一伸,十指並展,便待向"八卦掌"柳輝撲去。

東方鐵身形一動,擋在他身前,沉聲道:"不可妄動!""龍形八掌"檀明顫聲道:"武林之間,本已充滿勾心鬥角,互相欺騙之事,飛龍鏢局與江南同盟勢已不能並存,我要想出各種方法來將之消滅,這點我絕不否認,但誰要說我檀明就是那殺人的兇手,我檀明不借以性命與之相拼!"他神情激動,言語激動,說的竟似乎並不是虛僞的言語。

小樓上的裴珏心中爲之一動,吳鳴世卻冷笑道:"好會做作的奸徒,想不到龍形八掌竟是如此角色!""八卦掌"柳輝向他微笑一下,道:"這些事只足以證明檀明此人的好狡兇毒,卻不能證明他便是十餘年前那藏頭藏尾的蒙面人。"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衆人俱都屏聲靜氣,凝神傾聽。

只聽他緩緩接口道:"但有一事,卻可證明他便是殺死那槍劍無敵裴氏雙傑的兇手。"衆人忍不住紛紛問道:"什麼事……什麼事?"東方兄弟面色凝重,小樓上的裴珏幾已不能自持。

"八卦掌"柳輝道:"各位可還記得,昔年槍劍無敵身死那日所保的珍寶紅貨,是一件什麼東西?有何珍貴之處?"衆人有的茫然不知所答,有的卻已亂聲道:"碧玉蟾蜍。""神手"戰飛沉聲道:"柳兄所說,可是那能夠預知天氣陰晴的異寶碧玉蟾蜍?""八卦掌"柳輝冷笑道:"不錯,正是碧玉贍蜍,而這碧玉蟾蜍,此刻便是在這龍形八掌檀明的身上。"四下爆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驚呼,裴珏心頭一懍,雙拳緊握,"七巧童子"嘴角卻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驚訝過後,怒喝立起。

"搜他身上。"

"叫他將碧玉蟾蜍拿出來。"

"姓檀的,你身上若是沒有碧玉蟾蜍,今日我們就放過你,否則我們就將你活活打死,爲十餘年前那些英雄的英靈復仇。""八卦掌"柳輝面帶詭笑,冷眼旁觀,冷笑着道:"姓檀的、你顯然不是兇手,你敢讓他們搜一搜身上麼?""龍形八掌"檀明呆了半晌,怒極反笑,喃喃道:"搜我……搜我身上……"突地鬚髮皆揚,厲叱道:"誰敢搜我!"

這一聲厲喝,更是有如晴天霹靂,衆人面面相覷,當真沒有一人敢向他走近一步半步。

東方鐵劍眉微皺,卻見"攝魂刀"羅義突地一步掠出、目光一掃,抱拳四揖,朗聲道:"各位與這姓檀的雖有深仇大恨,但這碧玉蟾蜍,卻是與我羅義關係最深,這一件武林的隱秘、各位只是不知道。"這始終未發一言的"攝魂刀"羅義,卻在此刻說出了這驚人之語,衆人心中不覺大奇。

東方兄弟目光掃處,只見"龍形八掌"面上神色果又一變。

東方湖朗聲道:"兄臺只管說出,在下洗耳恭聽。""攝魂刀"羅義道:"這碧玉蟾蜍,本是淮南一位鉅商,委託我義兄,斷魂刀孫斌護送之物,"我義兄爲了此物,與昔年名震江湖的綠林巨盜淮陽三煞結下深仇,雖然刀傷追命趙老二,卻被"小喪門程英,和奪命三郎鄭昆炎逼得無處容身,這纔將碧玉蟾蜍轉交給槍劍無故護送!"他長嘆一聲道:"我義兄至今浪落江湖,不知生死下落,追根究底,還不是爲了此物?是以此物與我干係實是最深,是以……"衆人凝神而聽,一片靜寂之中,只見他緩緩轉過身子一面向"龍形八掌"檀明,厲聲道:"今日我倒要搜一搜你的身上!"話聲未了,他已一個箭步向檀明竄去,"龍形八掌"濃眉一揚,劈手一掌,擊向他胸膛。

"攝魂刀"羅義只覺前胸一股勁風襲來,身不由主地連退三步,身軀一挺,再次撲上。"龍形八掌"檀明厲叱道:"你當真不要命了?""攝魂刀"羅義跟隨他已有多年,此刻他雖在極怒之下,手腳必定還留了兒分情意,袍袖一拂,再次震退了羅義的身形。

衆人已是一片喧騰,羅義踉蹌地隨着腳步,轉身道:"這姓檀的居然還敢動手,各位朋友,誰給我一個公道?"衆人大喝一聲,已有數十人向石階上衝出,也不知有多少聲音怒罵着:"打死他,再次搜他身上!"東方兄弟雖然早已對檀明的行爲發生懷疑,但見了這種情況,心頭卻不禁激起了一份俠義之氣,只夕陽餘輝中,"龍形八掌"檀明的身軀雖然仍是那麼威武而挺直,但是在這已是衆叛親離、日暮途窮的武林大豪眉字之間,卻已顯露出一種悲哀與槍涼之意。

他寧可身死,也不願這些人的手掌觸及自己的衣衫,此刻他實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這些人衝上臺階一步,他便要以別人的鮮血,來灌溉自己胸中的憤怒,以別人的屍身,來作自己的墳墓。

小樓上的裴珏,此刻亦是熱血沸騰,"七巧童子"吳鳴世道:"裴兄,此刻已是偷核現身的時候了。"語猶未了,突見人從中飛起一條黑影,座鷹隼般飛過那數十個憤怒的人羣,落在"龍形八掌"身前,口中厲喝一聲,出手如鳳,五指如鉤,一把擰住了當先衝來之人的臂膀,手臂一揚,隨着這一聲厲喝,將此人直拋了出去,"砰"地拋在第二人身上。

這兩人一起向後衝出十數步,立刻將後面的人潮也撞得隨之向後跌倒。

"龍形八掌"濃眉一展,大喜道:"豹兒,你……你竟來了!"衆叛親離,日暮窮途之中,他畢竟看到了一個親人,一種激動,使得這老人幾乎落下淚來,心頭亦不知是欣喜,是感激,抑或是悲哀!

這廣額深腮,目光如鷹,行動卻矯健如豹的少年,面色仍是一片深沉,左手疾伸,問電般捏住了另一人的時間的"曲池"大穴,右手斜抄,抄起了此人的膝蓋,口中再次大喝一聲,竟將此人筆直舉起。

衆人一陣大亂,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

矯健的少年,"苗豹"厲喝道:"誰敢再動一動!"夕陽之下,映着他充滿了力量的身軀,滿含殺機的面容,散發着野獸一般光芒的眼睛……當真有如一隻咆哮在深山中的猛獸。

東方鐵暗歎一聲,忖道:"好一條漢子!"

"攝魂刀"羅義軒眉大罵道:"畜牲,你要做什麼?"苗豹大喝一聲,突地飛起一腿,"攝魂刀"羅義心頭一跳,斜身錯步,哪知苗豹第一腿尚未下,第二腿已跟着踢出,身軀有如風車一般,身右一輪,"攝魂刀"羅義慘呼一聲,身軀有如斷線的風箏,向外飛出一丈,撲地落在地上!

"神手"戰飛面色微變,大聲道:"好功夫,我戰飛領教領教!"苗豹口中冷"哼"一聲,雙手一沉,把掌中那已被他制住的人身,向戰飛筆直地砸了下去。

"神手"戰飛身形側讓,左掌上託,接達此人,反手拋在背後,右掌斜斜揮出,恰巧接苗豹的一掌。

兩掌相接,苗豹只覺掌心一熱,身軀大震,撲地坐到地上。

"神手"故飛卻只覺有一股洪水般的大力,在他手掌上一擊,使得他身不由主要向後退去。

這兩人掌力一剛一柔,"神手"故飛雖然內力綿容,但這少年身軀之中,卻含蘊着一種野獸般的原始之力,身軀方倒,立刻挺腰站起。

"龍形人掌"皺眉沉聲道:"豹兒,你可受了內傷?"苗豹沉聲道:"無妨!"

語聲未了,呼呼兩掌,分擊戰飛胸膛與腰胯。

"神手"戰飛長髯一飄,還擊一招,他方纔本待一招之下,便將這少年置之死地,哪知這少年競有如此的潛力!

霎眼之中,五招立過,"神手"戰飛目光掃過,只望有人爲他接手,要知以"神手"戰飛的身份地位,與龍形八掌"一拼尚可,與這名不見盎傳的少年動手,即使他勝了,也不光榮,何況他此刻交手之下,還沒有什麼制勝的把握。哪知他國光掃動之下,竟發覺人人俱在袖手旁觀,就連方纔那股衝動的人羣,此刻都已靜下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競是如此孤獨,沒有朋友,有的俱是奴才,良己若是到了窮途日暮之時,這些奴才對待自己,還不是正是和"八卦掌"柳輝等人對待檀明一樣!他左手一招"分花拂柳",右手一招"橫掃千軍",這兩招一剛一柔,一拙一巧,力量、招式,俱是大不相同,但他竟在同時發出,用得果然威風八面,但是在他心底深處,卻已升起了一陣蕭索落寞之感。苗豹目射精光,一言不發,轉瞬間便與"神手"戰飛力拼了數十招。這少年招式並不十分精妙,內力更不十分深厚,但是他卻有一種別人沒有的剽悍而猛鷙的力量,只要他一和人家動手,那麼他的身體、心智、靈魂、性命,甚至毛髮,卻像是僅僅爲了這次交手而生,再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這種先天的原始力量,不但彌補了他武功的不足,而且還使得他的敵人,心中無法不生出一種畏懼之感!羣豪越看越覺驚奇,"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邊少衍俱都遠遠走到一旁,唯恐他會找到自己頭上。那"過不去"更是已被駭得四肢發軟,蹲在石階旁,連站都站不起了。天色漸黯,晚風漸寒,"神手"戰飛的目光越掃"越是蕭索,苗豹的目光越打越是尖銳明亮。只見他一掌擊出,全身的力道隨之擊出,全力的意志也隨之擊出,有時縱然是要同歸於盡的招式,他擊出時也絲毫沒有考慮,彷彿只要能將對手打死,自己縱然陪着死去,也沒有關係。"神手"戰飛濃眉漸漸皺起,突地大喝一聲,右掌全力擊出,全無花招巧式,僅是剛猛真力,左手一捋,卻將自己頷下的長髯捲起咬在牙裡,左腿隨之踢出,左掌立即擊去!苗豹側身一讓,羣豪目光動處,知道這"神手"戰飛此刻也動了拼命之意,有些人較爲冷靜,早已弄來一些火把燈籠,高高挑起,此刻夕陽還未全落,這些燈籠火把看來也甚是昏黯,就一如"龍形八掌"檀明的面色一樣。五十招雖過,但也不過只是片刻間事,前面的人羣中雖在屏息而觀,後面的人羣卻起了一陣騷動。這騷動蔓延異常之快,不知是誰,驀地大聲呼喊道:"裴大先生來了!"立刻有無數聲歡呼隨之響起。

"裴大先生來了……裴大先生來了……"

"龍形八掌"、東方兄弟、甚至"八卦掌"柳輝等人,面容俱都一變,目光像是受了什麼魔力的吸引般,一起隨之望去。

只見人羣雖在動亂,卻漸漸向兩邊分開,讓了一條通道。

"神手"戰飛與苗豹的搏鬥再猛烈,此刻也沒有人再去看上一眼。

人羣潮水般分開一條通路,筆直地通向"龍形八掌"檀明以及東方兄弟仁立的石階。

夕陽一黯,火光漸亮。

晚風閃動着火光,火光炫耀着金黃而微紅的彩色。

這閃動着金黃而微紅的彩色,此刻,便照到了裴珏的臉上。

千百道目光,隨着他腳步移動着。

他腳步沉重而緩慢。

期待,也不過只是爲了這一剎那的到來。

兩人相對木立,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僅僅在霎時之間。

突地,四下爆出一聲震耳的呼喊,融合着憤怒、興奮、助威與得意的呼喊,這呼喊之聲,根本毋需字句,別人也聽得出來。

立在裴珏身後的"七巧童子"吳鳴世,目中光焰一閃,急行兒步,朗聲道:"檀明,你可知道此刻立在你面前的人是誰麼?""龍形八掌"目光不瞬,望也不望他一眼,只管沉聲道:"好好,你來了,你終於來了!"裴珏暗中一咬牙關,緊咬着牙齒,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一陣顫動,他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我終於來了!"檀明濃眉一揚,突地大喝道:"你來作什麼、你是要來尋我復仇的麼?"裴珏目光堅定地望着他,沉聲道:"我只問你一句,我爹爹可是死在你手上?""龍形八掌"雙拳緊握,胸膛起伏,花白的長髯,不住隨風飄拂。

裴珏仍在望着他,目光更深遠,更堅定。

嘈亂再一次平息,長長的街道,千百人頭,只聽一陣呼吸聲,此起彼落,千百道目光,忽而望着裴珏,忽而望着"龍形八掌"。

靜寂、靜寂、靜寂……

"龍形八掌"呼吸突地停止,胸膛向前一挺,自牙縫中吐出兩個字,兩個驚心動魄的字:"不錯。"裴珏全身一震,只覺彷彿有一柄千鈞巨錘,高高舉起,碰地,擊在他胸膛上。

四下霹靂又起,十里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到這一陣怒吼。

東方兄弟神色一變,倒退三步。

苗豹一步掠到檀明身側,"七巧童子"吳鳴世雙目一亮,"神手"戰飛濃眉立揚。

裴珏突地轉過身來,手掌緩緩一揚,輕輕一揮,沉聲道:"各位請靜一些。"面上的神色,有如磐石堅定,他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壓下了這霹靂的呼喊。

"神手"戰飛暗歎一聲,驀然又一次覺出自己的沒落與蒼老!

只見裴珏迴轉身,目光迴向檀明,在這一回目之間,他明確地看到檀明眉宇間,竟似隱藏着一種十分深邃的痛苦。

他走上一步,沉聲道:"走!"

"龍形八掌"檀明不禁一愣道:"哪裡去?"

裴珏沉聲道:"父叔之仇,不共戴天,我要與你尋個僻靜之處,一決生死,無論勝負,你我兩家的仇恨,都可以一筆勾消!""龍形八掌"雙目一張,"七巧童子"面容大變,羣豪卻都愣住了,東方兄弟卻又不禁嘆付道:"好漢子!""龍形八掌"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七巧童子"附在裴珏身側,低聲道:"裴兄,我大勢安排已成,只要你一聲今下,檀明便死無其所,你何苦……"檀明笑聲突地一頓,截口道:"不錯,你與我單獨拼鬥,你武功怎會是我的敵手?"裴珏仍然面沉如水,緩緩道:"我與你走出此地,若有一人在暗中跟隨,便是對我裴珏的莫大的羞辱,便是認爲我裴珏不能爲自己的父親復仇。""七巧童子"吳鳴世狠心一跺腳,武林羣豪的目光,卻漸漸茫然而變成欽佩,要知這般血性男兒,心中敬佩的就是這種無畏的英雄,雖然更有些人眼中,這種英雄未免太過愚蠢。

其實裴珏的本意又何嘗是如此?但到了此時此地,他心中便有一陣熱血涌起,這英雄的熱血,使得他忘了許多事,古往今來,這種英雄的熱血不知成就了多少膾炙人口、留傳千古的雄風烈跡,傳得壯士們擊節高歌,使得美人倒暗彈珠淚。

"龍形八掌"默然半晌,他目中的神色竟然也是既痛昔,又矛盾,"七巧童子"吳鳴世突地大喝一聲:"我們不能讓裴先生走,我們要先將這奸賊殺死。"羣豪立刻被鼓動起來,裴珏面色一沉,但大亂勢己將起。

就在這喧瞬不容發的剎那之間,天外突地傳來一陣清嘯。

這嘯聲宛如龍吟,又如鳳鳴,穿雲裂石,上衝霄漢。

羣豪只覺心頭一凜,有的已忍不住抱住耳朵。

接着屋脊上卷下一陣狂風,吹熄了所有的火把燈籠。

夕陽方落,星月未升,大地驟然一陣昏暗,只聽長嘯聲由遠而近,由近又遠,霎眼間便似離去百丈。

等到羣豪目光能夠辨物時,這長嘯已只剩下了絲絲縷縷的餘音。

停留在清冷的夜空裡,而臺階上的"龍形八掌"卻已不見蹤影。

立刻,是一陣更驚駭的大亂。

有的人忙着去點燈籠火把,有的人在無用地呼喊。

"追,追,逃了,逃了。"

"七巧童子"吳鳴世目瞪口呆,面容發青,呆呆仰視着蒼穹。

東方兄弟亦是滿面驚嚇之色,他們俱是武林中的一流少年名俠,武功俱得有一流傳授,但是以他們的真力竟似也禁不得那一聲長嘯,以他們的目力竟也沒有看清這竟是怎麼回事!

他們只看到一條人影,隨着一陣狂風,閃電般撲了下來,一把抄起"龍形八掌"檀明,身形毫無停留,便又捷飛而去。

這期間只有裴珏心中更是驚疑,他不須用眼去看,己可大約猜到這以絕頂內力與輕功救走檀明的是什麼人。

使他無法猜測的,是這兩位武林異人,爲什麼要救走檀明。

他望着遠處的黑暗,直到所有的燈籠火把俱已亮起。

於是他緩步走上臺階——立刻,所有的聲音都變做了歡呼。

裴珏雙手一揚,朗聲道:"各位朋友……檀明已去……但望各位……各回本位……爲人間伸張正義……爲人羣服務……但卻請切記一事……凡事萬萬不可如此衝動……私仇非比公憤……在下萬萬不敢以計謀將私仇變爲公憤……但日後在下若是發現有危害武林正義之事……還望各位能與今日一樣……與我同在……爲武林伸張正義……主持公道!"他言語簡直無法繼續,因爲他每說一句,便有一陣震耳的歡呼。

等到他將話說完,四面的歡呼,已似怒潮般將大地都幾乎淹沒,"江南同盟"中人,更是人人興奮欲狂,大喊道:"盟主萬歲!……擁護我們的裴大先生重返江南。"就在這怒潮般的歡呼聲中……

袁瀘珍熱淚盈眶,粒粒珠淚,卻閃爍着得意的光采。

"冷谷雙木"含笑互視,冷寒竹道:"他終究長成了。"冷枯木歡喜地嘆首一聲,道:"我們也該回家了。"冷寒竹道:"賭約呢?"

冷枯木微微一笑,道:"什麼賭約,勝勝負負,還有什麼關係麼?"兩人相視一笑,向人叢中飄然引去。

"神手"戰飛目中見到這種場面,耳中聽到這聲聲歡呼,疾然若失,垂下了頭,心中更充滿了寂寞肅索之意。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自語道:"人生,人生……唉!去了……去了!……"這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大豪,便也在這歡呼聲中,落寞地走了,只是他心裡畢竟還有一絲甜甜的安慰,因爲他知道,在不遠的一個地方,還有一朵甜甜的微笑在等着他,他心上的風塵與創痕,也當真需要那一雙瑩白的纖手的洗滌與安慰。

這也許是英雄的末路,但這又何嘗不是人生的起始呢?他曾經征服過許多人,但他又何嘗征服過一個女人的心?

快樂與成功可以分許多種。只是要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判斷,他腳步雖沉重,但是在落寞的面容上,卻畢竟有一絲微笑。

"七巧追魂"那飛虹站得與裴珏最近,這改邪歸正的綠林梟雄,似乎已從這歡呼聲中分得一分歡偷與光榮。

因此他枯瘦的面容上,此刻正煥發着從來未有的光采。

他心中不斷反覆默唸:"行善畢竟是比作惡快樂得多。""攝魂刀"羅義,胸膛前一片鮮血,臥在一處僻靜的屋檐下,這一聲聲歡呼,浪潮般衝激着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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