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見深此時已經陷入了沉思。
他乃是七歲之時碰見聶齊光的。當年聶齊光將他自宮中拐走,先於周遭遊歷了三年,而後在十歲之時,帶着蕭見深前往天情小築。
那一日也並未真正地去一個地方,不過是在趕往最終目的地的時候於中途稍作盤桓而已。
只是蕭見深運氣好,那一日正是當月十五,他們停留的半日也正是鏡水湖出異象的半日。
日與月在粼粼之寒水中交替輪轉,平靜的湖面出現了龍吸水,先是一個,而後變成了九個,待到九九歸一之後,水地的龍吸水變成了天與雲之間的龍吸水。
那旋轉攀升的一注水流,自水面而探入雲端,此雲水之間,好似真有神龍在雲中撥雲弄雨,置易乾坤。
“我十歲那年……你應當正是九歲。”蕭見深將當年看到的奇景娓娓道來,話語之間,那本已在記憶中陳舊的東西似乎又鮮明起來,當日的水汽與風,再一次溼漉漉撲面而來,“那一年師父帶我至鏡水湖,將我丟在鏡水湖邊,言語間只道自己去見一晚輩,叫我在此看個景色……”
“你肯定見不到我。”傅聽歡已經接上了話。他的聲音中帶着一點淡淡的喟嘆,“我母親於我六歲之際去世,我於同日離開天情小築。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築荒蕪,她墳頭的野草都長得人高了吧。”
“是。”蕭見深亦道,“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圍已經荒蕪。我看着眼前奇景,心中只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圍果然不見人蹤……”
“你如此一說……”傅聽歡笑起來,“我細細回想,那最初的幾年裡,也並不是一點美好的回憶都沒有的。”
“我母親薛情是釋天教聖女,我父親則是馬伕出身。”
“當日的釋天教聖女是如何想將一介馬伕玩弄於鼓掌證明自己魅力,而最後又是如何被這一介馬伕玩弄於鼓掌證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說了。我父曾爲我母闖過釋天教。在闖入釋天教中的時候,他還剛剛接觸武功,爲尋我母不惜拿命去賭那不可能一事,爲此不止剛剛練起的武功被廢,還險些命喪黃泉。由此真正贏得我母親的芳心……”
“然後……”
傅聽歡沉默了許久。
“他們相愛,我母親珠胎暗結。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親費心尋來的秘籍之後一日千里。他建立了歸元山莊,在我母懷胎十月即將臨盆之際,帶着武林之中名門正派殺上釋天教,因之前與我母親的多番相處,他熟知釋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爲大破釋天教之功臣,爾後歸元山莊果然一躍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爲能與摩尼教、一靈觀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
“那一役中,傅清秋廢我母親的神功,帶着我母親與我來到了天情小築。”
“此後的第一個三年裡,傅清秋應當一點也不爲當年帶人攻打釋天教一事掛懷。他倒是真待我母親如妻子,待我如兒子,大約也承諾過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穩腳跟之後,就將我母親與我公諸於衆……”
“可勝利者當然能不在意過往,失敗者則註定耿耿於懷。”
“我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經有些忘記了……”
時光已如水逆流而回。
傅聽歡看着自己的逐漸變小、變小,修長的身軀變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樣。那時候他走路還踉踉蹌蹌,那時候天情小築也不像此後的幾年一樣冷清宛若鬼蜮。
因爲那個時候,傅清秋還時常住在這裡。
他會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劍,拿起的第一把劍,正是傅清秋親手削成的木劍。
歸元山莊的莊主,頂天立地的丈夫。
天情小築的主人,耐心厲害的慈父。
這已是一個男人最完美的角色。
可惜過往無法抹消,一切只如畫皮虛幻。
而虛幻終究是要被揭破的。
薛情在傅聽歡三歲之日,已暗中籌劃兩年有餘,欲毒殺傅清秋於天情小築中。
只是事情最終沒有成功。
傅清秋也終於撕破了他一直僞裝出來的頂天立地之模樣,與薛情翻臉,此後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築一步。
那一年事情爆發之時,傅聽歡正在門柱之旁看見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殘餘不能消褪的驚恐之外,他已經再不記得其餘東西。唯獨傅清秋走時的那一眼,便如日日夢魘一樣,刻在靈魂深處不能洗去。
傅清秋離開天情小築的時候經過傅聽歡身旁。
孩子仰望着父親,父親低視着孩子。
傅聽歡此時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做出了什麼樣的表情。大抵驚恐與哀求交而有之?
然後傅清秋的視線——
這樣的視線在當時的時候並不爲傅聽歡所理解。
可是一日日過去,一夜夜回想。
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惡,當然更沒有不捨與憐愛。
那就是評估。
傅清秋的所作所爲,從過去到現在,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他雖騙自己做盡了愛了旁人之後的事情,可他心裡知道,他最終只愛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兒子也好,甚至最後的歸元山莊也好,在他眼裡,不過隨手可取,隨手可拋的一個物件。
當年他早早將一切都想了個清楚明白,於是鄙夷自己母親竟不能看透。
然而現在再度回想,那種鄙夷與麻木之中,或許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遷怒。
遷怒於母親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親身上,又將自己最親的父親的離去怪罪於母親身上。
雖從未宣之於口,卻曾經每每深夜,總希望事情能夠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
“但一切只是妄想。”傅聽歡淡淡說,“我在怨憎着我母親軟弱的同時,並沒有意識到,當年只會怨憎母親的我,是同樣的軟弱。”
“我曾期許回到過去,但有形之水尚且不能倒流,何況是無形的時光?”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此後的又三年裡,母親身死,我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天情小築。”
“那時我心懷一口怨氣與怒意,想着等學成了本事之後,必向傅清秋報復,報復其當日如同物件一般看我的眼神。”
“此後從六歲到十歲之間,幾次險死還生,倒不用多說。”
“……是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滿目兵刀烈火,除了成爲那屍山血海中的一具枯骨,就只能踩着枯骨站起來?”蕭見深這時緩緩說。
他對上了傅聽歡略顯驚訝的眼神,道:“你忘了嗎?我幼時與師尊踏遍山河,見人世如此,蒼生如此。”
世道已亂,滿地瘡痍。
當時的天地是紅的、黑的,紅爲燃天烈焰,黑爲凝固之血。
戰亂之時,人世能夠混亂到什麼地步?
那並不是蕭見深曾親眼見過的邊城之亂,不是外族屠戮百姓如同屠戮雞犬,不是外族取樂百姓如同取樂牛羊。
……那是另外一種的。
是官官相護只管自己鑽營任它治下洪水滔天;是爲富不仁的商戶藉機大發國難財;是鬥雞走狗之幫閒乘勢謀取私利;是普世之冷漠;是弱者依舊爲雞犬而強者同樣爲屠刀。
他的師父一路帶着他前行,既讓他看那些人耀武揚威之醜惡,也讓他看那些人再更強者面前瑟縮如羔羊;既讓他看那些受害者之悲慘境地,又讓看那些受害者一晃而變成了加害者的情景。
那時蕭見深剛自宮中出來。
他看這滿目天地,只覺得是一般的醜惡與無趣。
當日他依舊在想着昇仙之途金光大道,便覺凡夫都愚昧,俗子都無知。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腳下,輕若塵埃。
當蕭見深一一說起過往見聞的時候,傅聽歡突然轉了一下頭。
“怎麼?”蕭見深問道。
“你說的這時間是多少年?你幾歲的時候?”
“七歲。”
“你說你見到柺子拉着一車一車的孩子沿着雲川一代一路向西?”
“是。”蕭見深頷首。
“那你應當曾記得……一輛罩着墨綠色罩子的驢車,走在路上,如死了一樣寂靜?”傅聽歡道。
“所有的車子不是罩着灰藍色的罩子,就是罩着墨綠色的罩子,它們都如死了一樣寂靜。因爲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割了舌頭,就是被餵了迷藥,亦或者已經成爲了那些人的走狗。”蕭見深道。
傅聽歡想了片刻,只問:“你是因爲這些人而不願意出手救其餘無辜的孩子嗎?”
“不。”蕭見深說,“這隻因爲我之冷漠。”
於是傅聽歡笑了起來。
“我曾在這些來來往往的其中一個車子裡,當時慌張無助,驚恐難言,至今想來,兀自歷歷在目……”
“當日我亦曾想,若有一人能自天而降救我於水火——”
“那或許……我也不是今日之我……”
他曾將怨憎置放於他人,曾將希望置放於他人。
但最終希望被自己所取,而怨憎煙消雲散。
當那一日他從萬千屍骨中爬起,他向天狂笑,血與屍骨還將他纏繞,可他已經再不畏懼!
當那一日他組建危樓站於樓頭,他凝視雲端,咀嚼着“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這一句詩,心中只想,來日這天地人神鬼,必將知道我傅聽歡之姓與名!
而後就是與蕭見深的見面。
他這時方纔知道,一個人若不識情之滋味,何復言生?
當見到蕭見深將要命喪於他人劍下的時候,那所有的功名利祿,便都如過眼雲煙般消逝。
眼中心中,在此一刻,除了那個人之外,就再也放不下其餘了。
傅聽歡似乎也聽見了自己心中唏噓長嘆的聲音,這幽長而無奈的聲音中,偏又有滿足溢於言表。
那嗔癡憂怨憎,正是貪念思慕愛。
鏡水湖旁,雲川道上,他在君不在,君來他已走。
或許真是,無數次的彼此擦肩與回眸,方纔換得了今時與今日。
“你我數次擦肩,終於蒙面,對面不相識。”
“可那年相逢,我見你桃花樹下龍章鳳姿——”
那些往事,在此時已全成了圓潤如珍珠的回憶。
“心中不由羨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