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見深從南嶺下來的時候,孫將軍已經等到了此處。
但孫將軍並不是發現了傅聽歡的離去,他特意趕來此處,乃是爲了一個另外的消息:“陛下,原定於明年舉行的武林大會因爲一靈觀的事情提前到了下個月初。傅清秋和摩尼教的大師商量之後,現在已經開始廣發英雄帖,誠邀衆人前往歸元山莊與摩尼教共襄江湖大事。”
說罷他就自袖中取出了一份燙金大紅名帖,遞給了蕭見深。
蕭見深打開一看,竟然是給浪子的。
他擡頭看了一下孫將軍,正想着對方應是從之前那五萬少女追蹤到危樓的事情得知了他的浪子身份之時,便見對方毫無知覺地感慨說:“浪子在江湖中早已成爲了傳說,雖傳言在一靈觀中現身,但隨後又行蹤成謎,叫那隨之追來,在一靈觀山腳、危樓附近的女子無功而返……”
“唉,”他嘆息道,“也不知這浪子究竟是什麼樣一個男人?這樣睡遍武林佳人的機會,竟也毫不珍惜?”
“莫非——”
“莫非?”蕭見深問。
“浪子竟是個天閹?”孫將軍緩緩說出了武林十大不能宣之於口的秘聞中的第一秘聞。
“……”蕭見深。他已決定,這一個三年之後,孫將軍將被髮配往西北苦寒之地,不呆足十年不用回來。
孫將軍此番還不知道自己悲慘的未來,於是他話鋒一轉,又說回了浪子身上,只聽他道:“因不知道浪子究竟在哪裡,於是現在歸元山莊印發得最多的就是給浪子的請帖,每一個號稱認識浪子的人都能夠拿到……而您若去,哪怕浪子當面,衆人也只會以爲您纔是真正的浪子!”
這就是九五之尊,真龍天子的風采!
……當然其實只是蕭見深樣貌的風采而已。
蕭見深道:“你在此經營了這麼久,竟捧不出一個豪傑,混不到一張武林大會的邀請帖?”
孫將軍連忙指天立誓:“陛下誤會臣良多!臣雖不敏,又如何能尸位素餐至此?只是這一次歸元山莊邀請的都是江湖中叫得出名字的武林人士,陛下真龍難掩,跟在那些人身後,只恐是夜中明燭,白日驕陽,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啊!”
蕭見深:“……”
若他不是浪子,早晚被這擅做主張的屬下害死。
但他是浪子,所以他以指作筆,龍飛鳳舞地在請帖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指在請帖上游走的時候,請帖並無任何痕跡;但等他的手指寫完最後一筆,離開那大紅燙金請帖的時候,剛剛被他手指劃過的地方突然齊齊下塌,請帖上面剎時出現了一塊雖沒有墨跡,卻凹凸不平叫人不能忽視名字。
那乃是金鉤鐵劃“蕭破天”三字!
南嶺在白水渡與中原腹地之間,距離傅聽歡的危樓有十來日的距離,距離歸元山莊也有十來日的距離。
等蕭見深再從行船上下來的時候,冬日已經徹底來到,但江北此時的鵝毛大雪滿目皆白在這時候反而不能看見了。
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在略顯陰冷的風中搖擺,而就算是這樣陰冷的風,也纏纏綿綿黏黏膩膩叫人提不起勁。
此時的武林大會不日便至,歸元山莊已經開啓莊門,接納來自江湖各處的豪傑進入山莊之內,只等明日申時(15-17點),便正式召開武林大會!
蕭見深就是在明日申時直接到的現場。
外頭唱名的禮官在翻開大紅名帖,像之前一樣高聲洪亮而抑揚頓挫地唱出上面的名字:“‘浪子’蕭破天攜隨從賈病到場——”
聲音遠遠地傳入了大廳之中。
喧鬧的大廳也爲之一靜!
傅清秋此時正站在大廳中和已經來到這裡的各門各派掌門寒暄,當聽見門外的唱名聲時,他神思一晃,立時便想起了一靈觀中,居高臨下又輕描淡寫地斬了自己兩劍的那個男人!
但他很快回過了神來,他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想要爲剛纔的走神做一些描補,卻發現失態的並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這廳中所有有頭有臉的人。
他們或者已直接將自己的面孔轉向了來時的方向,或者雖沒有轉過自己的面孔,目光總也忍不住往那個方向飄。
傅清秋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這時蕭見深已至,他也已經迎了上去。
“原是貴客到來。”
蕭見深甫一跨進院門,就聽見了這句話,並且還看見了微笑着迎上前來的傅清秋。
但這世界上需要上前來迎接蕭見深之輩數不勝數,甚至亦有數不勝數之輩會爲了爭取一個迎接蕭見深的機會而大打出手搶破腦袋。
他不喜歡傅清秋,也沒看對方,神色淡淡地便直接越了過去。
傅清秋臉上的笑容龜裂了一下。
但他很快不動聲色地一錯步,先攔在了蕭見深的前面,而後直接伸手與其把臂,做出兩人十分親密的姿勢來。
蕭見深思索着是否要把對方的手臂砍下來。
而後他就聽見傅清秋低聲說:“浪子似與我兒過從甚密?”
這開門破題的一句話叫蕭見深的注意力暫時被牽引住了。
而這時傅清秋已經帶着蕭見深往那廳堂中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緩而低地同蕭見深說話,話中的內容當然還是有關傅聽歡的事情。
“浪子在江湖中有的是女子青睞,何苦與一介男子糾纏不清?我兒雖貌若好女,心中也是狂傲自負,只怕不如那些女子一樣小意溫存。”
說道這裡,他微頓了一下,又道:“若浪子有意,可說說自己喜歡何等女子,我自會想方設法,幫浪子尋到想要之人。”
這句話落,他們也到了廳堂之中。傅清秋便泰然自若地放開了蕭見深的胳膊,只對着餘下的最後一個位置說:“浪子請。”
這時蕭見深當然不能再和傅清秋討論他究竟要不要繼續糾纏傅聽歡。
於是蕭見深在座位上坐下了。
但他心情很不爽。
此時大廳內分列兩側的所有座位上都已經坐滿了人。
傅清秋負手環視周圍一圈,方緩緩道:“承蒙諸位信賴,今日的武林大會由歸元山莊與摩尼教一同舉辦。此番諸位齊至,便由摩尼教的掌教,明智大師出來與諸位說話……”
說罷他便退後一步,將正中的位置讓給摩尼教方丈,明智大師。
明智大師也是一個鬍鬚花白了的和尚。
他頭上有九個圓圓的結疤,腦袋與鼻子同樣圓圓的,就像他胖胖的如球一樣的身材。
任何人在沒有見到明智大師之前,大約都不能想象以清規戒律嚴格的摩尼教的方丈竟是如此一個觀之可愛的老和尚。
這位老和尚的說話與他的外貌一樣詼諧。
他並未長篇大論,卻如數家珍地提了在座諸人心中自得之事;而當他說到這次武林大會的重中之重的時候,他的神色還是嚴肅下來。
當胖乎乎的和尚一冷下臉的時候,廳內的氣溫似乎也降了好些度數。
只聽他說:
“此番武林大會提前召開,一爲流毒武林的孤鴻劍;二爲因孤鴻劍一事而被宵小滅派的一靈觀;三則爲武林中的第一邪教。”
他環視一眼周圍。
“釋天教。”
開場的一幕並不過多久就結束了。
天色已暗,蕭見深與其餘諸人已入歸元山莊的客房歇息。這是繼浪子離開武林之後的四年間,第一次公開露面,幾乎所有的人都想與蕭見深私下接觸,然而正因爲他們對彼此的這個目的心知肚明,因而蕭見深的這一個晚上反而過得意外的安寧。
只是安寧與否與蕭見深並無多少關係。
因爲心情不爽的他已經於夜晚離開了歸元山莊散心,並且一散心就散到了摩尼教中。
接着他撞破了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乃是摩尼教的一位僧人,捧了一個由黑布包裹的東西入了摩尼教一處秘密所在。然後他打開了黑布,就中竟是一個怒目圓睜的頭顱!
蕭見深當然不認得這個頭顱。
但那位捧着頭顱的僧人這時慨嘆一聲,自言自語:“有了謝思德的頭顱……再有孤鴻劍一事……”
然後蕭見深就恍然大悟,什麼都懂得了!
一靈觀千防萬防,估計內賊難防;而能夠在一靈觀中瞞過靈泉道士埋下炸藥,哪怕是裡應外合,應該也只有武林羣雄逼上一靈觀時候才能做到!
所以摩尼教與歸元山莊,其中一個就是內賊的外力。
而就眼前摩尼教被栽贓陷害的情況來看,歸元山莊自然是幕後黑手了。
但蕭見深又一沉眉。
不過這種栽贓陷害的手法也太過粗淺,別的不說,謝思德被人斬了頭顱就斬了頭顱了,這個頭顱隨便找一個山坳丟下去就好了,爲何要辛苦的處理了之後再送到摩尼教的隱蔽之處放着?這不是擺明了告訴大家此種有所蹊蹺嗎?
如果是歸元山莊做的話,這應該不是傅清秋的注意。
他雖蠢,卻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那麼莫非這是歸元山莊中的內賊的主意?一旦摩尼教捲入了一靈觀的滅派陰雲之中,尤其是孤鴻劍之中的時候,那剩下的僅有的一個歸元山莊,也不要妄想完全置身事外。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
蕭見深看着那人仔細地放好頭顱之後,就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洞窟。
月光照亮了對方的臉。
他認出這是白日間站在明智和尚身旁的一個和尚,於是以輕功上前,輕描淡寫地自背後拍了對方一掌。
他這一掌力道與時機拿捏的妙在巔毫,這和尚明明已在這一掌之下受了重傷,卻只覺胸口莫名一悶,再回頭看時,自然只見清風明月,無有他人。
和尚幹了壞事,心中當然虛着,於是也沒有仔細檢查,匆匆便離開了此地。
在和尚離開之後,蕭見深又提着洞中謝思德的頭顱回到了歸元山莊中。他觀察了一下歸元山莊的地形,而後把謝思德的頭顱藏在了傅清秋的臥房之中。
這乃是他剛剛想到的一個計劃:
他先以謝思德傳承與一靈觀的武學七傷掌打傷了那偷放頭顱的和尚,七傷掌爲武林中一個很出名很好認的武學,一旦被這掌打傷,每七日傷一臟腑,中者第一個七日之後咳嗽不止,第七個七日咳血而死。
當然蕭見深稍微變換了一下力道,讓他從明天開始就出現七傷掌咳血而亡的症狀,這就證明了摩尼教中人曾與一靈觀交過手,給摩尼教抹上了一層黑泥。
而同時他還將謝思德的頭顱放置在歸元山莊的莊主房中,這樣他們在針對摩尼教的時候,謝思德的頭顱又在歸元山莊中出現,歸元山莊便也是另外一個嫌疑之輩。
這樣一個疑點分成了兩個,一個針對對象變成了兩個,一目瞭然的粗淺計策變成了撲朔迷離局中之局。
好大的一灘渾水,足夠江湖上的那些人好好玩上幾天了。
蕭見深自覺自己十分機智。
於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