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在天上放着冷光,冷光幽幽而下,照亮了地面上一扇半掩的窗扉。
然後一隻手自內關合了這扇被風吹開的窗戶。
他轉過身,神情高傲而矜驕,正是離開了蕭見深的傅聽歡!
而他視線的對面,坐着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手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個鬼臉面具,而她本身,豔如桃李,冷若冰霜。
她雖不再年輕,卻有着和傅聽歡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與表情。
任是哪一個外人在此,也能知道在座兩者必爲母子血緣關係。
但當她面對着傅聽歡的時候。
當一個母親面對着自己兒子的時候。
她的眼中只閃爍着冰冷與嫌惡,還有並不掩飾的輕蔑之意。
這乃是□□裸的遷怒,因其卑鄙生父而理所當然滋生的遷怒。
她自座位上站起,繪着蛇蠍五毒的衣袖拂過桌面,那些色彩斑斕的蟲蛇就像是自衣袖上活了起來一般,紛紛邁動足節搖擺肢體,一溜煙地自女人手上沿着桌子爬到了地面,又隨着她的前行而一路擁擁攘攘推擠向前——
簡直噁心。
傅聽歡眉心微皺,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一步。
薛情自傅聽歡身旁走過。
她的聲音這時方纔傳入傅聽歡的耳際。
那是一個與她方纔目光一模一樣的聲音:充斥着冰冷與嫌惡,還有完全不遮掩的輕蔑與嘲笑。
她說:“你與蕭破天在一起?”
“男人與男人在一起,滑天下之大稽。”
“可笑。遮了燈你與他在一個房間裡,究竟要如何洞房?究竟哪一人是女人?”
“你早晚會被他拋棄,像一件被穿舊的衣衫,一雙穿破了的鞋子。隨手就被丟棄,然後再換不到他回頭一顧。”
“就像你父親,毫不猶豫地拋棄我與你,成全他一代君子的成名。”
“就像你拋棄我……”
她轉臉看向傅聽歡。
太多的怨恨橫陳在這一家親人之間了。
夫妻,父子,母子。
感情,利益,背叛。
“拋棄從小相依爲命的、躺在病牀上剛剛離世的母親,拋棄所有的一切如同掙脫樊籠一樣頭也不回的離去……的時候,你一定忘記了你母親還沒有入土爲安。”
“你也一定不知道。”
“當她一口氣徘徊在幽冥與陽世之間,一腳踏進了地獄而一腳尚在人間的時候……”
“她看着你們這一對父子。”
“忽然間就心如死灰,於是業火從灰燼中燒起——”
“鳳凰蠱,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薛情脣角掠過一閃而逝的詭秘微笑,她看着神色已見冰冷的傅聽歡,悠悠道:
“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不過天下第一的謊言。”
“那幾年的日子,簡直人鬼不如,你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你是他的兒子,所以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你是我的兒子,所以註定被男人、被女人,被任何一個你忘乎所以愛上的人,毫不猶豫地棄如敝履……”
這麼些年的獨自打拼,傅聽歡早已練就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能力。
所以當年被龍王重傷垂死,傅聽歡尚能一笑一嘆。
所以現在哪怕真有一柄利劍刺入他的心口,在他不能防備的胸腔裡肆意攪動,將他的整個心臟刺穿切碎剁爛攪得血肉模糊——
他也能夠恍若無事地問:“母親要說的就只有這些?”
“當然不。”薛情同樣恍若無事,就像她根本只是在同自己久別重逢的兒子談天說地,傾訴離情那樣,“你和蕭破天在一起,當然知道孤鴻劍一事乃彌天大謊。”
傅聽歡目光微微一閃。
“孤鴻劍乃紅骨蕭,是當日天獨贈與青梅竹馬之物……”她說到這裡,目光一垂,落在了傅聽歡腰際的一款白玉簫上,“現在就在你身上。”
孤鴻劍乃紅骨蕭之事,江湖中或有許多人得知。
但紅骨蕭已由蕭見深贈給傅聽歡之事,見到的都不知道,知道的都沒見到,因此天知地知,唯有蕭見深傅聽歡二人知。
傅聽歡此時恍然大悟:“那日你是去找蕭——破天的。”
“不錯。”當薛情收起了笑容之時,她有多美,就有多冷,“我爲何要找一個在我還沒有嚥氣之時就扭頭而走如被鬼追的兒子?”
“我本是要去見蕭破天的,沒想到見着了你。”
“我本擬不再見你,不想紅骨蕭竟在你身上。”
傅聽歡看着自己母親。
他此時也有了些許恍惚。
那些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真實糾纏在一起,難捨難分,曲曲卷卷,宛如亂麻。
躺在病牀上的母親,只會呆滯地重複着“他爲何不來?他爲何負我?”,面容枯槁,形銷骨立。只餘那最後一口氣吊着,活着,與死了,究竟有何區別?
而站在他面前的母親,娓娓訴說着惡毒的句子與將要來臨的陰謀,端華雍容,風姿綽約。她此時已經神魂完足精氣湛然——她還活着,活出了另外一個他曾經期待,卻不曾認識的模樣。
簡直就像頭尾截然不同的兩人。
但一個人既然已魂入幽冥而遊蕩,再回來時,總也要做一些截然相反的改變的。
是過去的好,還是現在的好?
是雖癡癡念念卻尚且愛着他的母親好,還是已冷心冷肺無情無義的釋天聖女好?
傅聽歡這時方纔意識到。
他小時候曾經在無數個夜晚想象而期待的事情真的可以實現。
但夢想與現實,總有無可跨越的鴻溝。
但亦……無所謂了。
他不再是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他不再需要那些……代表着世間一切的父親與母親了。
辜負人總比被人辜負好。
傷害人總比被人傷害好。
如果當一個女人的丈夫、兒子,全都靠不住的時候,她總要能靠得住她自己。
傅聽歡低頭撣了一下衣袖。
他有一點輕微的恍惚。這樣的恍惚已經自他心中浮現到了他的臉上。所以他低下頭,讓這點東西再從自己臉上消失後,方纔擡起來對薛情說:“那麼聖女找蕭破天想做什麼?”
薛情避而不答這點,只問:“你知道這一次的武林大會首要目的是什麼嗎?”
“一者討論孤鴻劍,二者討論討伐釋天教。”
“孤鴻劍乃彌天大謊,一靈觀毀了就是毀了,孤鴻劍毀了一把,早晚有無數把出來;而二十年前羣雄討伐釋天教一役,現在已有人想要再提上日程……”
薛情的脣角又出現了那種詭秘的微笑,這樣的微笑反而讓她顯得像正常人一些了:“二十年前你方纔出生,什麼都不知道;但這一次你恰好適逢其會。江湖這潭死水,只有攪了下去,才知道下面有多少條能夠吃進肚子裡的魚。你說呢?……傅樓主。”
傅聽歡眉眼又是一動。
他道:“你們想要如何做?”
薛情道:“一靈觀只是最先的一枚棋子,摩尼教是第二枚,接下去還有第三枚、第四枚……他已計劃,叫江湖中處處出現孤鴻劍的身影,如此,江湖動亂,他也可趁勢而起。”
“但江湖動亂,釋天教也可趁勢而起。”
她笑了起來。
冰冷總算從她身上稍稍褪去了。她這時的笑,既豔且毒,總叫人心甘情願,毒死花下:“所以這個計劃,我們釋天教且接了過來。”
“其中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亦是風生水起。它可叫一村、一縣、一城之人死於非命。”
“如此。方天下大亂,諸世之輩,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一切的陰謀總在黑暗中滋生。
滋生於黑暗的陰謀,也總要在天光下顯現出來。
當摩尼教的佛塔之中出現孤鴻劍的身影,當摩尼教幾乎要陷入與一靈觀相同的危機的時候,又有人提出謝思德的頭顱是在歸元山莊發現的,既然現在檢查了摩尼教,那麼也應當一起檢查歸元山莊。
此事傅清秋無有疑慮,很快答應。
可這樣又有一個問題。
此番上來,摩尼教已查出了大問題,羣雄注視着方丈明智大師手中的孤鴻劍,簡直挪不開眼睛,根本不在意所謂歸元山莊中謝思德的頭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靈觀的滅門也要,謝思德的真相也好,都及不上眼前這相傳得孤鴻者得天下的一把劍!
於是衆人又坐在了摩尼教的大殿之中,交頭接耳小聲討論。
他們討論出了兩個結果。
第一,摩尼教中既然出現了孤鴻劍,那麼孤鴻劍肯定必須放在衆人的視線之中。
第二,但歸元山莊之事倒也蹊蹺,說不得也應該派一些人過去看看。
第三,哪一部分人走,哪一部分人留下來?
就在羣雄暗潮涌動地合縱連橫,劃分出各自陣營的時候,難兄難弟的摩尼教與歸元山莊也正在積極討論眼前局面,而爲表示他們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們還請了一個人坐鎮一旁,聽着他們說話。
這個人自然是蕭見深蕭大大。
蕭見深不過從一個地方喝茶換了另一個地方喝茶,他對此表示無所謂,且還於喝茶的途中百無聊賴地琢磨着要不要再坑傅清秋一下。
明智大師這時說話:“明心師弟與清秋莊主都親眼見到了靈泉道長銷燬那柄孤鴻劍……”
“不錯。”明心和尚點頭的同時傅清秋亦道。他說,“我親眼所見,道長將那柄孤鴻劍投入爐火之中,當時就已化爲鐵水不成形狀了。”
“那就是說這一柄劍絕不是那一柄劍。”明智大師輕聲說。
這回傅清秋沉凝了片刻。而後說:“劍是道長給我們看的……”他用手拿起長劍,來到那山水花紋處,“好在靈泉道長給我們看了……此劍的花紋,與彼劍的花紋,一模一樣!”
“那麼這一柄劍不是真的,”說着明智大師一抖劍,孤鴻劍登時幻出一團燦爛的銀光,“那一柄劍也不是真的。”
“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驚天……”
“方丈,方丈,方丈!”外頭突然傳來僧人焦急的叫喊之聲。
明智大師擡起頭來,見自己的另一弟子連滾帶爬地從大殿之外跑來,與半日前謝思德頭顱被發現時候,歸元山莊下屬的反應何其相似?
於是與傅清秋對視一眼,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沉聲道:“不急,你先喘口氣,再慢慢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和尚卻一口氣不喘,斷斷續續地就叫了起來:“孤、孤鴻劍——是孤鴻劍!江湖中突然處處起了孤鴻劍的消息!——”
“好像有無數把孤鴻劍,出現在了無數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