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直到最後蕭見深都沒有離開。
之前三天他已經在牀上裝模作樣夠久了,現在蛇已出洞,他也能夠順勢□□,以替身和心腹留於原處,自己則在傅聽歡這裡趕着解決了大半政務之後,見時間不早也懶得離開,就如同從前一樣和傅聽歡同睡一張牀。
這一覺睡得香甜。等一覺醒來,蕭見深因爲身旁有人而略微不自在了一會,纔將自己的目光投放於睡在內側的人臉上。
對方依舊靠在他懷裡。眼睛閉合,神色寧靜,正睡得安穩。
蕭見深也被這樣的安穩給吸引了。
他擡起手,先將手按在了對方灑下來的黑髮上,絲滑柔順;又將手按在對方的胳膊上,緊實有力;再將手放在對方的臉上,冰涼滑膩。
他最後甚至忍不住,明知不對,還是以手指替對方描眉畫脣……
等這所有的一切都做完之後,蕭見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他又撿起了地上的鐵鎖,將其一一重新鎖在傅聽歡身上之後,方纔精神奕奕地出了這密室,繼續這幾日所做之事。
首先的一件,便是回到寢宮與隨侍在旁的駱守寧見面。
駱守寧此刻正在宮殿中熬藥,他守在門口,目光如鷹隼一樣盯着各個入口,壺中的腰燒開了,白氣從出口滾滾而出,濃濃的藥味一時間充斥鼻端嗅覺所及之處。恰是這時,身後傳來輕輕“磕”的一聲,駱守寧猛一回頭,就見蕭見深從密道處走了出來。
他鬆了一口氣,從一直守着的爐子旁站起,替蕭見深換了一件沾染上足夠藥味的衣服,才讓對方入牀躺下。
蕭見深問:“之前有人來過嗎?”
“有幾個,”駱守寧小聲說,“樑泉流那老賊倒是沉得住氣,他此刻正在宮內值守處坐鎮。就是門下走狗一波一波的,沒個消停。”
蕭見深就道:“繼續守着,不要讓他們進來;讓東宮侍衛把此處及宮外團團圍住,不放走任何一個人。你守得越緊,他們越相信出了事情。”頓了頓,又續道,“再宣太醫爲孤診治。有了同心同意蠱母蠱宿主死亡一事,孤此刻應當已經昏迷不起。”
說罷用手指在身上大穴一按,整個人已闔目閉過氣去,其面容蒼白、呼吸細微之處,就像是真的下一刻便要羽化歸去。
哪怕前一瞬還在與蕭見深對話,駱守寧看在眼前這一幕也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定定神如計劃般去外頭讓侍衛再宣太醫過來之後,在屋中獨自轉悠的時間裡忍耐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蕭見深的脈搏。
便覺其時隱時現,幾乎摸之不着。
來自東宮的消息沒過多久就傳到了正在宮中朝房值班的樑泉流耳朵裡。
這位輔佐過三朝帝皇的首輔灰白的長眉動了一動,輕輕揮揮手,讓進來的人再出去。
此刻的朝房中聚集了比平常多得多的大臣。
曾在茅屋精舍中與樑泉流商量事情的戶部侍郎湊上前來:“大人,您看這——”
“殿下龍體有恙,你我更要盡忠職守,方能不負百姓父母。”樑泉流緩緩道,接着他對於朝房中的其餘幾位說,“諸位先去將今日的奏章收集過來吧,老朽與陛下身旁的萬公公一同票擬硃批。”
票擬硃批乃是當朝的一個習慣,奏章由大臣呈上之際陷入內閣,內閣首輔將建議寫於紙中貼於奏章之上,再呈交皇帝閱覽,而皇帝閱覽之後的決定便以紅筆批示,不過樑泉流所經的前兩朝,這些該有皇帝紅筆批示的地方已由身旁的秉筆太監代筆成習。
當然此時到了蕭見深這裡,習慣又改了回來,每一個呈交上去的奏章不論事物大小,總能到其親筆批示。
所謂收集奏章的言語爲着不過清場,其餘人等十分乖覺,紛紛起身離去,將地方留給樑黨。
那最初說話的戶部侍郎正是樑泉流之心腹,他迫不及待地說:“此刻太子垂危,老大人當立刻請出宮中陛下坐鎮乾坤!”
“不可!”但旁邊立刻有人疾言道,“太子雖重病在身,中宮皇后卻安然無恙,沉潛也莫忘了太子歸朝之前,天下政務掌握在一介婦人手中時的烏煙瘴氣!且駱家經年積累,非同小可,這些人正因座位上的是他們的女兒與外孫,方纔如拔牙之虎一樣低調軟綿,一旦陛下匆匆上朝,恐怕此國賊立刻圖窮匕見,以手中虎符調集軍隊入京,到時又將如何收場?”
戶部侍郎姓嚴。嚴沉潛冷笑一聲:“這天下也不是隻有駱家人一家有兵!駱家人若敢妄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被這九州勤王之師覆滅也只在頃刻之間。”
“請神容易送神難。”那反對之人冷冷道,“一個駱家倒下去了,難道就沒有李家、方家、張家站起來了嗎?”
“說來說去,韓石光你不就是——”
“好了。”樑泉流打斷了兩個人的爭執,他自懷中取出半冊被撕開的冊子,放在兩人面前,“沉潛、石光,你們先看看這個。”
爭執中的兩人俱將目光轉向樑泉流拿出的冊子上。
只見這隻剩下前數十頁的冊子表皮深藍並未題字,整本似乎匆匆用紙切割裝訂而成,邊角並不平順,些許地方還有墨跡滲出。
懷着一點疑惑,兩人將這冊子展開一看,看還沒有兩個字,就面色大變道:“這這、這是——”
“不錯。”樑泉流這時微微點頭,“這是太子着密探調查出的天下田地彙總冊。誰佔了多少的田,都寫在上面。”
嚴沉潛與韓石光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按着冊中索引查找自己的名字,果然很快就發現自己榜上有名!兩人幾乎口吃道:“這……太子不是最近才着手處理此事嗎……緣何如此迅速——”
“要成此冊,至少三年時間。”樑泉流說,“太子爲做成這一件事,只怕已暗中佈置三年有餘。等到一切妥當的現在,方纔……圖窮匕見。”
“老大人是如何得到此冊的?”嚴沉潛迫不及待問,“可是太子身旁有人?”
“義士已然不幸。”樑泉流嘆了一口氣。
嚴沉潛頓時惋惜道:“可恨下半冊也不知去了何處!”但他旋即轉過念來,“有了此冊,之前的礙難便不再是礙難,太子將這滿天下的人都查了個掉底,乃是失德之舉,這幾日洶洶而來的病勢未嘗不是因此而起。”
韓石光聽見嚴沉潛拿着賬冊如此說話,面上便露出了微微的猶豫,但也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插口反對,顯然存了些許默認之意。
樑泉流看着室內的這兩人,片刻後點點頭:“也罷,既然你們已達成一致,老朽便在這幾日中擇一日進宮陛見聖上。而後諸位還當與我在朝上聯名,一起請陛下出宮,主持大局。”
“此事正是應當之舉。”
“正是應當之舉。
餘下兩人都拱手道。
這時那先前出去拿摺子的官員也一一回程,樑泉流幾人便不再多說,繼續在朝房值守與商議政務。
是夜,宮中朝房交班之後,樑泉流回到自己的住所。
這時精舍裡只有他一個人,他便在油燈下將那本賬冊再一次取出來放於油燈之下。
這一次,它不再只是薄薄的半本,而是集齊了被撕裂的上半部分與下半部分的一整本。
也漸漸浮現出老人斑的手指捏着紙張,翻閱着這被人強記並復錄而下的賬簿,很快就翻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頁。
這一頁上,寫滿了親近太子、搖擺中立的那些人。
老人渾濁的目光中掠過一絲清明。
這是催命符,也是護身符;這是穿腸□□,也是金玉滿堂;這是敗家喪門,也是權柄在手。
端看怎麼用而已。
蕭見深再一次回到了傅聽歡所在的宮殿之中。
這時候距離他離開也不過一天的功夫而已,他依舊像上一次一樣,拿着一堆的奏摺副本出現在這裡,剛剛動手推門,就聽見磨刀“噌”、“噌”聲從裡頭傳來。他頓了一下,伸手推門,但見眼前一道銀光掠過,耳邊一聲“咄”響傳來,一枚小刀已擦着他的鬢角插入他身旁的門框三分,尾端兀自搖擺。
他看了一下臉側的小刀,又去看傅聽歡,就見對方正戴着四條鐵鏈,端坐於桌旁,似笑非笑地朝他望來,開口就說:“太子殿下捨得回來啦?感情是把我這當作一處別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是吧?”
然後第二句話纔是:“我的樓主令呢?你拿去幹什麼了?”
最後還有第三句話:“這些鐵鏈又是怎麼回事?”
蕭見深淡定地將小刀從門框內拔出,幾步上前,倒轉刀柄、連同鎖鏈的鑰匙一起還給對方,先解決最後一個問題:“怕你跑掉。除了我之外,東宮大約沒有人能看住你。”
傅聽歡用鑰匙解開了四肢的鐵鎖,甩了甩手腕,突然冷笑一聲,翻了張臉一掌疾若閃電打向蕭見深!
這迅疾似光的一掌自有其玄奧之處,乃是夾雜了主人最精深之功力拍過來的。
但蕭見深卻不以爲意,直接便以肉掌將其接住向旁一撥,口中還說道:“別鬧。你的樓主令我借用一下,用你新吞的黃泉宮和江南十六路查查江南道那邊的情況。”
傅聽歡那彷彿蘊含着疾風驟雨的手掌便真如春風化雨一般被輕描淡寫地撥到了一旁,傅聽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向蕭見深。
他在最後的那一剎那確實撤了掌力。
但在最後一剎之前,知道這一點的只有他自己。
蕭見深爲什麼能夠確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