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見深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總是混亂的。
他一下子夢見了自己師父去世時的情景,那種空茫而沮喪的感情再次涌上心頭;他一下子又夢見自己在食肆中吃着小時候最愛的糖人,他這一次吃的是一隻特別大特別甜的龍鳳糖人,不知道是不是夢境裡的特殊性,在每一次啃咬的時候,都有一種纏綿的韌性,並不同於記憶中正常的酥脆感。
難道這個糖人受潮了嗎?蕭見深在夢裡煞費思量地猜測着,接着,他只覺得手中的糖人好像越來越重、越來越重……然後,他就醒來了。
陌生的牀帳,同樣陌生的重量。
蕭見深記起了自己正和一個奸細抵足而眠,他轉了一下頭,就看見本來分開睡的另外一個人不止直接壓到了他的半邊胳膊,甚至還睡進了他的被子裡,此刻一牀錦被之下,兩人顯然已肌膚相親。
得寸進尺。
蕭見深的腦海裡徐徐浮出了這四個字。他正待動手把人推開,要動作前卻忽然心頭一動。
大凡做奸細的,心中總是有一根神經不肯放鬆的,他們不相信別人,大抵也不怎麼相信自己。
薛茂卿既然是奸細,那他就絕不可能在目標之前酣然高臥,更不可能像眼下這樣——
蕭見深感覺了一下雙方的姿勢。他還是平展着身體安安穩穩地躺着,但傅聽歡此刻已經窩進了他的懷裡,他的雙手正環着他的腰部,腦袋也微微垂着,正抵在他的脖頸之上,至於底下的兩條腿更不用說,自然是相互糾纏着。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蕭見深的目光,本來將臉埋在蕭見深肩窩的傅聽歡轉了一下頭,露出了自己的半張臉頰來。
藉着自窗格遺漏來的點點星光,蕭見深奇怪地發現對方的嘴脣有點兒腫。
他並不在意,只繼續想:究竟還是過猶不及、露了馬腳……文韜武略等閒殺人的奸細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彷彿女子一樣溫柔依人的姿勢?對方只怕是在裝睡,好藉此觀察他真正的反應,爲後續之計劃做鋪墊!
理順了思路,蕭見深便淡淡一笑,只做不知,抽出一隻手輕輕推開了對方,讓對方放平身子睡覺,便打算繼續歇息。
但就在他推開並重新閉眼的這短短時間裡,剛剛挪開了身體的傅聽歡又滾了回來,照舊伸手環着他的腰肢,睡着他的脖頸,張開腿架在他的腿上,這回還順便壓住了他的一縷頭髮!
蕭見深:“……”果然是在裝睡試探我的反應呢。
他正嚴肅認真的思索着,就沒防備睡着自己脖子上的人突然用臉蹭了他一下,本來就放在他腰腹間的一隻手還順勢向下一掃!
蕭見深幾乎在瞬間就被驚到,雖然不至於從牀上魚一樣跳起來什麼的,但依舊立刻感覺到自己頸背一片麻痹,就好像長久保持着一個姿勢那樣的僵硬。
傅聽歡似乎咕噥了些什麼,聲音含含混混的,不能聽個明白。
蕭見深感覺到噴在自己脖頸上的氣流和擦過的柔軟……他頓了片刻,才意識到那大約是傅聽歡的嘴脣。
他這時也幾乎有了一種糾結與苦惱,開始認真的思索着要不要粗暴地把對方推開……但這時候,身側的人似乎又陷入了不言不動的安靜,只乖巧着保持着這個大約不是很舒服的環抱姿勢。
也罷,反正都是男人……剛纔的緊張只是單純的生理反應,生理反應消失之後,精神也就再次放鬆。蕭見深重新淡定下來,此刻也不會再次動手把人推開,但爲着自己睡得更舒服一點,他還是抽出了自己被壓住的胳膊,轉而穿過對方的脖頸,環住對方的肩膀,就像過去抱着一柄劍那樣嫺熟地抱住了對方。
然後他第三次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正是公雞開始打鳴的時辰。
天色依然暗着,但閉合着門的走廊外已經亮起燭光,一道熟悉的剪影正被照映在門扉上。
王讓功小小的聲音也從屋外傳來:“殿下,該起身更衣上朝了。”這一句話落,門便被輕輕地推開,接着王讓功和幾個東宮太監捧着朝服魚貫而入。
蕭見深在他們將東西放下之後便一揮手,示意幾人都先出去,接着他正準備起身,卻發現頭髮還被壓着,而傅聽歡依舊睡意正酣。
他沉思了一下,覺得自己都抱着人睡了一夜,這時候不好再前功盡棄,於是招來還沒離開的王讓功,拿了他隨身帶着的匕首割斷自己被壓着的那一縷頭髮,方纔起身穿衣離去。
就在這一行人剛出瓊樓之際,牀上的傅聽歡也睜開了眼睛。
他伸手向枕上一摸,便摸出了蕭見深剛剛割下的一縷長髮。傅聽歡也不知自己晚間爲何睡得那麼沉,但似乎這樣的放鬆只在蕭見深身旁有效果。那些人進來的第一瞬間,他便已經醒了過來,只是沒有動作——但這樣正好,否則他怎麼能見到蕭見深寧願割了自己的一縷頭髮也不願叫醒他呢?
傅聽歡微微一笑。他的手指在脣間停留了片刻,感覺到了自己心中的迫不及待,但在此之前——
傅聽歡赤足走下牀榻,雙手如穿花蝴蝶般跳動,就在他從牀邊走到桌邊的短短几步之間,剛纔蕭見深的那一縷長髮已經被他編成了一道純黑的穗子,正好懸在那蕭見深之前給他的白玉簫身上。
在此之前,傅聽歡緩緩想,也許該去東宮走一走,看看蕭見深平日裡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