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坐不過片刻便覺有幽寒之氣從足下升起。
於是傅聽歡再帶着蕭見深往內走去。
這一次,他們來到了一間石室。
這石室與蕭見深曾帶傅聽歡去見的、安放着自己回憶的那個東宮庫房相差彷彿。都是四壁石牆,靠牆的位置碼着箱子與架子。箱子是扣住的,蕭見深隨意打開了一個,發現裡頭裝着自己與傅聽歡的衣服;他又抽出架子上的零散的書籍,他在一眼看見這些書籍的時候便覺得眼熟,此時再拿在手上定睛一看,便發現這果然是自己從一靈觀帶出來的那些秘籍寶典。
傅聽歡見蕭見深已經拿了書,便笑道:“在危樓的時候總沒有什麼時間參悟一靈觀的武學,正好我們此番外出,可於此靜室中細心翻閱一靈觀的秘籍,再有閒暇,也可以遊覽這地界的山川風光,豈不是好?”
“不能再好。”蕭見深道。
他放下了手中的書籍,又去看那靠着牆的架子。
這架子似乎是被人隨手削成,上面的木刺都沒有打磨乾淨,但幾處刀砍劍劃之處又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
蕭見深的手指在斷面上擦過,他問傅聽歡:“這架子……與石牀也是你弄的嗎?”
傅聽歡道:“這倒不是,當年我避難入此,此地原本就有書架、箱子和牀,應當是我之前的那任主人留下的,除此之外,他還留了一本加了批註的武功秘籍,只是批註完後,他竟沒有署名,也不知是忘了還是什麼。”
說罷他隨口問:“你要看那批註本嗎?批註的是江湖中最普通的一套基礎拳法。不過那批註倒是很有見地,可以閱覽一番。”
蕭見深暫時沒有不答話。
他的目光已經落到了這架子的拐角之處。
他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找到了一個熟悉的痕跡。
他本就覺得眼前這個石室眼熟,現在再找到了這個痕跡,眼熟就變成了確定。他已經確定,這間石室、這個地方的上一任主人,或者至少有一任主人,是他的師父,天獨聶齊光!
他這時轉身,傅聽歡已經從書架處找出了那本遺留於此秘籍遞給蕭見深。
蕭見深接到翻開,上面的字跡與字裡行間的口氣,果然不出意料。
他再擡眸看向傅聽歡,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一下。
傅聽歡:“?”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蕭見深道。
只是他的心情在這一瞬之間變得非常好。
當他知道自己恩師除了教導與幫助自己之外,還遺澤了傅聽歡了的時候;當他發現兩個人在比京師見面之前還早上許多的時候,就曾經發生過聯繫,哪怕這個聯繫微不足道的時候……
那是一種想要感謝這個世界的開心。
此後一連十數日的功夫,蕭見深與傅聽歡都在這個山洞中度過。
也真像傅聽歡所說,他們大多數時間在翻閱整理一靈觀的秘籍,而其餘閒暇的時候,就出了洞穴在南嶺山上走走停停。
他們在山頂上看見過幾間小小的茅屋。
茅屋似乎是很早以前建成的,此時早已在時光的摧折下木斷樑頹,但不遠處有一片梅林,梅林之後有一走山壁,山壁上許許多多隨着時間一起留下的劍痕。
它們雜亂無章,粗細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每一道就極爲的認真,又每一道都宛若羚羊掛角,神來之筆。
這些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劍痕乍一看毫無聯繫。
但再仔細一看,那些最重最重的地方,依稀組成了一個名字。
站在石壁前的兩人沒有把那個名字念出口。
但就算沒有念出口,也似乎有一股幽冷的香氣之沁入心脾!
他們又在周遭走了一圈,便回到天外洞中,傅聽歡一進入石室就在期間一通翻找,找出了那據說是一靈觀鎮派之密的《一一歸元劍經》,而後便坐在一面恰到好處的石壁之前,研究那《歸元劍經》。
大凡練劍的總是這樣,一理通百理通,傅聽歡一手劍法上造詣不俗,此時再翻閱一靈觀的劍經,便覺字字珠璣,自己諸多茅塞之處頓開,再隨手一比,那歸元劍法便如流水而出!
蕭見深在旁也挑了一本秘籍翻閱。
但相較於認認真真的傅聽歡,他僅隨便看了看就將其放置於一旁,而後便無所事事,看着傅聽歡。
但此時傅聽歡已全神貫注入了那秘籍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蕭見深的目光,只在手上比比劃劃不止。
於是蕭見深便隨手摺了一枝精鐵之樹的樹枝,直接向前一劃,擋住了傅聽歡手指前行的方向。
傅聽歡的手指撞到了樹枝。他頓時從那沉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微微一怔之後擡頭看了看蕭見深,便默默地換了一個方向,繼續演練。
蕭見深也換了一個方向,繼續用樹枝擋着傅聽歡手指的比劃。
傅聽歡:“……”
蕭見深一臉正氣。
傅聽歡豁然起身,也“咔吧”折了一根樹枝當劍,當下一式《劍經》中開門總綱,一靈生元便朝蕭見深指去!
這一指乍看之下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指,但能窺見奧秘之輩便可知一靈生元乃是一靈化萬物之意,越普通的起始乃有越玄奇的變化在。
但浪子一劍破日,天下誰與爭鋒?
傅聽歡心中也知這一點,他折了樹枝的行爲一半是真的心中惱怒,另一半卻是想要與蕭見深比試一番,正好印證方纔所學。
然而蕭見深並不認真。
他漫不經心,根本不是在與傅聽歡比劍,也根本不在意手中充當劍尖的樹枝。他用手,用腳,用身體傅聽歡劍尖所指,還見縫插針地在對方的手背、手腕、胳膊、肩膀等部位如蛇尾款擺,一一輕撫過去。
傅聽歡:“……”
他手中的力道頓時加了三成,招式卻不變,依舊是這剛剛纔看的一靈劍法,而非自己更爲熟悉的其他劍法。
蕭見深頓時一笑,手中依舊並不用力,只是方向更爲刁鑽,攬腰拂臂都是尋常。
反正兩人間也沒什麼沒見過沒碰過的。傅聽歡極爲淡定,一一用着這《歸元劍經》中一共九式的劍法,且隨着蕭見深越來越放肆的動作,他每三式之後,必然多加上三成的力道!
第一式一靈生元,第九式九九歸真。
第一式的時候傅聽歡沒有用任何內勁,第九式的時候,他已用上了九成內勁。
樹枝劃過軌跡,在半空中卷出了一道漩渦,正逆一圓,萬藏心中。九九歸真,元始成空!
蕭見深的目光這時方纔一凝。
他足尖輕點,內力已經如潮水涌到足下;他輕飄飄的自地上向旁邊斜飛而起,動作雖無煙火之氣,速度卻快若奔雷。
但傅聽歡最後這一式還是捲起了蕭見深的衣襟與袖口。
獵獵的風聲與翻飛的衣袂之間,這一式餘下的大半力量直轟在了石牆之上!
鍾乳斷裂石牆炸開,這一式卻尚且只完成了一半!
傅聽歡舊力已去,新力未生,蕭見深方纔卻飛得不遠,此時一折一轉,手中那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卻也一直沒有被丟掉的樹枝便遞上了傅聽歡的喉間。
兩人隔着一根樹枝對視。
而後蕭見深腳步一旋,已站到了傅聽歡身後。
他的手握住了傅聽歡的手,他的目光與傅聽歡目光落處相同。
兩人雙手交疊。精鐵樹枝在半空中先畫了半個正圓,又緩緩畫了半個逆圓。
當最後一筆停頓於面前石牆那猝然中斷:“萬藏心中爲圓,九九歸真爲空……傻聽歡,你心中既不圓,且不空,何必用這一招同歸於盡呢?”
傅聽歡此時已經習慣了這個形容。
他並未生氣,轉向蕭見深。
他的目光中似乎蘊含了些許比那不遠處的黑水更深的東西。
他緩緩道:“我用不出這一招非我學藝不精。”
“不錯。”蕭見深道。
“那你呢?”傅聽歡又問。
“……”蕭見深罕見地沉默了下去。
於是傅聽歡便笑了一笑,只將那兩人手中的樹枝拋到一旁。
繼而他再一轉臉,已吻住了蕭見深!
這一夜似花似水似雲似霧。
那麼溫柔,那麼熱烈。
又似有火,在雙方的體內與體外熊熊燃燒。
他們置身於水火之中,不停地索取,不停的交合,就像慢了片刻便要被滔滔洪水豔豔天火吞噬殆盡。
而感觸中的高峰如同羣山一樣攀之不盡。
當兩人一同攜手終於走上最後一座的時候。
他們相互糾纏,緊握彼此,讓所有的空隙都不再存在。
而後他們於萬丈高空一躍而下。
極致的快感與瘋狂幾乎叫人窒息。
傅聽歡最後幾乎昏過去了。蕭見深也已感覺疲憊不堪。
他將兩人做了一番清洗,而後抱着乾爽清涼的另外一個人沉沉睡去。
幾乎就在他睡着了的那一時刻,傅聽歡睜開了眼睛。
他似乎正在思考什麼,目光在於周圍環境接觸的時候,像夜裡的水一樣冰涼平靜。這樣的冰涼平靜只有在接觸到蕭見深的時候,方纔有了些許波動。
像春風吹出了漣漪,春意暖了人心。
傅聽歡湊上前去,在蕭見深脣邊落下了一個輕吻,方纔起身,穿衣離開這個洞穴。
他聞到了一種香。
這種香只有一個地方有,這個地方只有存在着無數村落與一個教派。
這無數的村落只信奉一位神靈。
而供奉着這位神靈的教派,叫做釋天教。
……是他母親出生的教派。
傅聽歡的心情有些不平靜。他本以爲自己不會與對方發生接觸,或者至少不會這麼快地與對方發生接觸,但是他們現在已經來了。
那他們是爲了什麼而來呢?
他沿着幽香來到了白日裡曾來過的梅林之中。
他在這梅林之中看見了一位身着豔麗衣衫的人。
那是一位女人,還是一位有着莫名熟悉之感的女人。
傅聽歡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樣的不知名的熟悉讓他心生不悅。
而當他的腳步來到對方背後七步之時。對方緩緩轉過了身。
那是一個帶着半截鬼臉面具的女人。
釋天教中,會戴鬼臉面具的女人只有一種身份。
那就是釋天教每一代的聖女。
釋天教自遴選出聖女之後,就將釋天面具覆於其臉上,終其一生,除在人後與親屬中間,再不能取下面具由無關之人看見面容。
但這位聖女在轉身之際已經擡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猙獰鬼面之下,那張面孔——
傅聽歡踉蹌一步,失聲叫道:“母、母親——”
這怎麼可能!
蕭見深已從沉睡中醒了過來。
甫一恢復清醒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因爲傅聽歡。
傅聽歡既不在他的身旁,也不在這個洞穴之中,甚至對方到底是什麼時候離去的,他都沒有任何感覺。
而他身旁還有的石桌之上,還有一張紙條被壓在茶杯之下,上面有傅聽歡簡短的一行留言:“中途有事,先行離去。”
蕭見深將這紙團收起塞進了口袋之中。他意識到兩人的度假已經結束了。
他向外走去,在經過精鐵樹旁的時候,看見了那面被毀了一半的石壁。
大凡江湖中叫得出名字的教派建立之後,總有一段在江湖中廣爲流傳的建派故事;大凡跟着這些廣爲流傳的建派故事一起流傳的武學名字,正是這些教派的鎮派武學。
一靈觀當然有一個故事,《一一歸元劍經》當然是一個故事。
相傳一靈觀的創派師祖盛雪風爲當世奇俠,但素行過烈,終有一日遭人圍攻。在這一場圍攻之中,他的紅顏知己爲救他而死於敵人掌下。
美人香消,魂飛冥冥。
本只有八式的無名劍法在盛雪風手中,因悲慟不止而自然生出第九式來。
正逆一圓,萬藏心中是悲喜。九九歸真,元始成空爲慷慨!
此一式之後,風起雷涌,天地同悲!此一役之後,圍攻盛雪風之人死傷殆盡,盛雪風從山巔上走下來,將無名劍法命名爲《一一歸元劍經》,自此大徹大悟,入了昇仙道途,開了一靈道觀,廣開弟子傳下武學之後的不久,便坐化於觀中。
於是就隱隱有這樣的流言傳出江湖:
說《一一歸元劍經》的最後一式乃是與敵同歸於盡之招。
又說《一一歸元劍經》乃世間第一等劍法武學,乃劍中皇者。
又說要修成《一一歸元劍經》非斬情絕性不識風月不可。
又說要修成《一一歸元劍經》非萬花叢中過藏遍世間風月而後大喜大悲大徹大悟方可……
所謂劍中皇者自然是無稽之談。但若非要說《一一歸元劍經》的最後一式殊爲不易,乃天下第一難者的話……倒也並非不能說通。
蕭見深站在石牆面前沉思到。
此一招唯有至情至性、全神全念之輩方纔能夠用出,當用處這一招的時候,喜也好背也要,他的心念需一意系在一個人身上,這也是一靈生元之意。
否則,便是眼前一般的結果。
蕭見深擡起胳膊,以指爲劍,在半空中畫出了一個圓弧,但也僅是如此了。
他沒有繼續下去,而是一拂袖,放棄了那九九歸真,只以腰間破日劍出,在石牆的另一半上飛快刻下數十劍痕!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那是傅聽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