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艉樓艙裡總兵順眼睛一花,看到一隻巨大信天翁叼着鮎魚仔掠過桅杆,老水手飛快衝到二層外廊,望着大海頓足捶胸,破口大罵,灰白鬍須激烈的抖動着。一衆水手紛紛上來解勸,總兵順傷心的說道:“鮎魚仔自幼沒了爹孃,跟着我一天福沒有享過,就這麼落到妖賊手裡,我心裡不甘。”

李啓乾皺着眉說道:“鮎魚仔恐怕已經斃命。”

林養浩說道:“妖人吃了大虧,定是不甘。他們知道在海上不是我們對手,擄了那孩子,十有八九是引我們去他們老巢,埋伏下厲害手段。若真是如此,興許鮎魚仔還活着。”衆人心中一黯,要真是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

白傑忽然說道:“船上的飲水只夠一日之用,舶長,要趕緊找到水。”劉關明白,這位阿班是提醒他,全船存亡比一個人的生死更要緊。劉關遲疑着:“海妖的老巢裡沒有水麼?”白傑苦笑道:“即便是有水,也不是我們輕易能拿到的,怕是要有一番好廝殺。”

總兵順沙啞着嗓音說道:“算了吧,也是那孩子命不好。。。爲了救他一個,再搭上大家條命,也實在是不值。”

一個堅定的聲音響起:“不,必須要救鮎魚仔。”衆人吃驚的回頭看,崇文帝站在通往露臺的木梯上,居高臨下看着大家。

這是崇文第一次當衆講話,他覺得自己不是廢帝孫汀,而是那個年輕的走投無路的僧人,是和34名兄弟奮勇登城的亡命徒,是迎着箭雨槍林沖向龐大敵艦的統帥,是那個無論多麼艱難都捨死忘生,一往無前的大康太祖高皇帝。

他覺得祖父的血在自己身上奔流,祖父的靈魂在自己心中高呼吶喊:前進!大康!

頭可斷,腰,絕不向人彎曲。哪怕敵人是黑韃天子,富有四海,自己只是一個飢餓骯髒,下一瞬就倒下的潑命漢!

他一手按着腰刀柄,一手扶着木欄杆,看着衆人說道:“我聽人說百年修的同船渡,這話不假。我們這些人被天下追捕,神憎鬼厭,走投無路,天下人都不要我們,我們自己還能不要自己麼?

船就是我們的家,媽祖娘娘讓我們聚在一起,是百年功德才修來的福報。船上的人就是我們前世的家人,現世的兄弟,我們同吃同住,並肩廝殺,齊心拼殺出一條活路。如今我們的家人被妖賊擄走了,我們能心安理得的走人麼?”

水手們一陣騷動,紛紛竊竊私語。

崇文繼續說道:“鮎魚仔雖然還是個孩子,可他是在奮勇殺賊之時被擄的,是爲了這條船,爲了我們的家。我們悉心照料殺賊受傷的兄弟,難道就坐視被擄的家人遭到凌虐殺害麼?如果被擄走的是我們,我相信鮎魚仔絕不會不聞不問,他一定會拼盡全力救我們。

有人說這是陷阱,不錯,也許妖賊正張網等我們。可那又有何妨,大海上何處不是陷井,殺出一條血路便是,還有別的出路麼?萬一真闖不過,大不了魂歸大海。心中無愧,死了才榮耀,活着才心安。

有人說我們沒有水了,要趕緊找水,不然我們就要在大海上渴死了。那我要問,水在哪裡?你知道還是誰知道?我來告訴你,水就在海妖的老巢,在惡石島,離我們並不遠。殺了他們,救出我們的兄弟,就能找到水。

有人說鮎魚仔生死不知,爲他再搭上幾條性命不值得。笑話,我們的家人死了,我們不該爲他報仇雪恨麼,我們不該搶回他的遺骸,好生安葬麼。難道我們的家人被仇人所害,我們會因爲不值得就逃走麼?我們會因爲不值得,就任由親人的屍身被妖賊凌辱麼。

何況他未必就死,也許他正在陰暗洞穴苦苦等着我們相救。爲了救我們的家人,殺賊而死不值麼,我以爲值,哪怕我們全死了都值。

不管你們怎麼做,我都要去惡石島。如果你們願意隨我去,那你們就是真正的海上好漢,我把性命託付給你們。如果你們不敢,那也沒有什麼,我自己去龍潭虎穴闖一遭就是,大不了和鮎魚仔死在一起。我只信一條,同生死者纔是兄弟!”

崇文的話像刀子一樣剜着水手們的心,一些人垂首不語,一些人滿面羞慚。劉關哈哈大笑,大聲說道:“話說到這個地步,哪個還有臉貪生怕死,大家胯下都是長着卵子的,無非就是腦袋上一刀,有人不去惡石島麼?”

這下沒有了任何猶豫,海上好漢們齊聲高呼:“沒有!”

“我前面是一羣娘們兒麼,我沒聽見!”

“沒有!”

劉關大手一揮:“好!現在就轉舵向西,我們這就去把那些腌臢妖人殺個乾乾淨淨!阿杰,收拾甲板,把帆蓬修好,整理甲冑武備,入孃的,很快就會有一場好廝殺!”

水手們轟然答應,心中疑慮消散,這些粗莽漢子恢復了往日的豪邁爽利,幹起活來格外帶勁兒。艙內的吶喊也更加雄壯,底艙裡歡快的骰子聲如火銃齊射一般密集。

船上的頭目們卻想的更多,說到底大家出生入死都是爲了這位孫大官人,可是這位神秘貴人卻死氣活樣,遮遮掩掩,總是彆扭,大家拼起命來不免少些勁頭。誰也不知道爲何廝殺,只是不停的逃啊逃,看不到盡頭。

但是慢慢的,這位孫大官人逐漸顯出了不一般。他開始走出船艙眺望海天,冒死搶救僕從,精深的學問,精湛的箭術,今天又顯示出巨大的勇氣,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條不值得這些粗直漢子誓死追隨。

這個人身上的冷漠沒有了,他和其他人一樣引弓廝殺,一起爲戰死的夥伴招魂送葬,一起爲全船安危出謀劃策。他和其他人一樣蓬頭垢面,渾身散發着惡臭,他徹底成了這條膏血鳥船的一部分。但是他舉止中的從容高貴依然逼人,讓人不敢仰視。

總兵順似乎看到了年輕時代的衢國公劉炳琪。。。也許,也許孫大官會成爲新一代東海之王?他搖搖頭,不願想下去,他老了,懶得想那些不着邊際的。

露臺上,崇文默默注視着甲板上水手們勞作。帆撩手叼着網刀在桅杆上靈活的跳來跳去,修補帆蓬,看着那單手結繩的絕技真是心曠神怡,用網刀割去繩頭的時候,還和上斗的瞭望手說笑幾句。

左舷幾個水手搖擺着盤繩索,手臂飛快的上下飛舞,有人在修補漁網,另一些水手用錘鑿修補着船板,最後用粗麻艌料磨平。船艏有三三兩兩閒得無聊的傢伙啃着醃肉,悠然看着大海,不時發出粗野的的大笑。

大海真是嚴酷,隨時奪人性命,心裡帶着恐懼的人怕是活不下去,眼前的這些人怕是大康最膽大包天的傢伙了吧。在這些人之中,崇文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和安全。皇宮大內?不,不管宮外站着多少親軍侍衛,他也從來沒有覺得屁股下的椅子安穩。

林養浩沿着木梯拾級而上,悄然來到崇文身後,躬身說道:“陛下,臣有疑慮,實在忍不住,我們殺向惡石島,不光是爲了救鮎魚仔吧。”

崇文並不看林養浩,揹着身說道:“劉禮說你聰明外露,果然不假,你什麼都要問清楚麼。”

林養浩說道:“臣猜測,陛下是看上惡石島這塊風水寶地了。”

崇文輕拍垛口,說道:“是啊,你說的不錯,這裡是天賜我們的立足之地。”

林養浩遲疑的說道:“只是。。。不知賊巢虛實,我們傷患又太多,恐怕沒有勝算。”

崇文說道:“自從我們從地道中出了皇城大內,哪一天有過勝算?”

林養浩擡起頭說道:“臣非畏死,只是臣以爲還是應該先禮後兵爲上策,不必在此糾纏。仴國物產不豐,卻是一個金銀之國,有對馬銀山,石見銀山之屬,是通商的好去處。且平戶康商甚多,家財鉅萬者比比皆是,陛下身負大義,只要登高一呼,必然羣相景從,神州可圖也。”

崇文轉過身,看着林養浩說道:“那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仴國畢竟是海外異國,我們只有40多個人,實在是弱小,誰肯跟着必敗之人送死。在我們羽翼不豐之前,想都不要想重回南京。記住,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同生死者纔是兄弟。”

林養浩沉默半晌,說道:“如此,不去平戶了?”

崇文道:“去,當然要去,既然是金銀之國,我們爲何不分一杯羹。可是貨在哪裡?如今海禁何等之嚴,康貨想都不要想了。

你別忘了,這條琉球航線一樣非同小可,可以從仴國一直通南蠻國,這是一條財富之路。琉球的沙金、黃莖、鹿皮,三島的黃蠟、木棉,麻逸的玳瑁、檳榔,無拔枝的錫鉛,都是財富啊。我還聽說在南面海島上有龍涎嶼,盛產龍涎香,這些貨物到仴國,惡石島就是必經之路。

我們掌控了這條海路,纔是真正根基。惡石島,就是我們在這條海路上的第一根釘子,如今被海妖佔據,難道不值得我們拼死奪下來麼?”

林養浩終於由衷的說道:“陛下籌劃的穩妥。”

崇文悠悠的說道:“世上再無崇文皇帝了,你不必這樣稱呼我,如今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大康水師的軍人,戰船上的水手。”

林養浩心說,你不當皇帝,那我們這些人提着腦袋又圖什麼,面上卻誠懇的說道:“陛下不必灰心,當年高皇帝。。。”

崇文打斷他的話:“我以過去的崇文帝爲恥,以阿媽賊的身份爲榮,你不必多說了。你我已經沒有了君臣大義,你若再提過去的事,那我們兄弟的情分也沒有了。”

林養浩還想勸說:“可是。。。”

崇文帝一擡手,又一次打斷了他,銳利的目光似乎看到了林養浩心裡,他緩緩說道:“你是想害死大家麼?”

林養浩恍然大悟:“哦。。。臣,不,我明白了,世上再無崇文天子,也沒有龍驤衛百戶林養浩,豹韜衛總旗李啓乾。”

崇文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說道:“果然聰明。”又輕輕搖了搖頭,嘆息道:“就怕世上還有個錦衣衛千戶劉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