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九鬼隆良忽然明白過來了,他是遭到了火器襲擊。可是火器不是陶罐灌滿火藥往對面船上投擲麼?火器不是用抱式大筒把粗大的鐵矢射向敵人麼?爲什麼有千軍萬馬尖嘯着撲過來,把自己的水軍打的七零八落,難道大康的火器如此厲害麼?

他擡起頭,看見樺山資久正憐憫的看着自己,他已經明白了,樺山家投靠了大康這些人,正準備把自己的熊野水軍連皮帶肉吞下去,骨頭渣都不剩。熊野水軍完了,九鬼家完了,就像曾經的志摩七島衆一樣,這一次,可悲的是自己。

他只能看着大康海賊大將大出海,據說是來自龍王島,他不知道龍王島在哪裡,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他必須向勝利者跪拜,等待裁決,這是仴國武士的規矩,他只是想死的有些尊嚴。

那大出海坐在艉樓木梯上,左右和身後站滿了高大魁梧的大康武士,全身披甲,威武的不像話。一個黑塔巨人似乎就是把自己擒到船上的傢伙,巨斧的鋒刃從後背斜出,如同下凡的毗沙門天。

扭頭看了看自己身後,跪了一地的九鬼家臣,島津水軍一個車軸漢子拄着太刀,正虎視眈眈的看着自己這些俘虜。他嘆息一聲,滅亡在這樣的神祇手裡,九鬼家並不冤枉。

他全身伏在甲板上,雙手佇地,用盡量平穩的聲音說道:“隆良愚鈍無禮,冒犯了大康武士的虎威,罪該萬死,但還是冒昧的請求大出海殿下,讓我像真正的武士一樣死,請賜我切腹自盡。”

崇文側耳聽徐海翻譯出來,微微點點頭,衝二出海劉關笑道:“給他把刀,我倒想看看仴人怎麼個切腹法。”一把刀扔到九鬼隆良面前。

他挺直腰板,把刀規規整整放在身前。這些天朝海賊實在無禮,對一個準備切腹的武士毫無敬意,居然沒有紙筆伺候,好歹留一首絕命詩。不過他自己可不能失禮,九鬼隆良一板一眼的向大出海施禮道:“謝大出海殿下賜刀。”

左手抓起刀鞘,舉到眼前,右手拔出一半刀身看了看,純正的冷鍛仴刀,刀身狹長,非常鋒利,他很滿意。緩緩拔出整刀,把刀鞘放在甲板上,略一思索,扯下一塊布包住刀刃,右手握着刀身在甲板上刻畫起來。

這下徐海傻眼了,他能說仴語,可不懂仴字。好在柴德美在仴多年,熟悉仴情,也懂得仴字。他在一旁給崇文翻譯:“據說仴國武士切腹之前都要寫絕命詩,他在甲板上刻的恐怕就是這個。”

崇文笑道:“哦,誰說仴人是蠻夷之邦,這是不挺有古風麼,他寫的是什麼?”

柴德美一字一頓的給崇文翻譯:

“鯡魚是什麼

不過是鯨鯢的食物

生命是什麼

不過是死裡逃生。”

崇文說了一句:“倒也有趣。”

九鬼家臣已經哭聲一片,九鬼隆良卻神色專注,一絲不苟,似乎這儀式比死亡本身更有意義。寫完了絕命詩,他滿意的吟誦了一遍,隨後橫過刀身,用布輕輕擦拭,臉上滿是專注愛惜的神色。

終於,他解開腰間大帶,把右衽大襟拂到一邊,露出腰腹之間的皮肉,刀柄向外,刀尖向內,輕輕刺在皮膚上,刀鋒寒意逼人,只要一用力,腹腔立刻稀爛。

最後關頭到來了,他必須萬分小心,無論肚腸流淌一地,還是劇痛之下控制不住的向後仰身而倒,四仰八叉,那都是失禮的體現,死了也會被人笑話。他必須在腹部切一個十字,又不能讓腸肚流出,所以身體要抱緊向前倒,始終保持跪坐姿態 那纔是一次真正切腹。

就在他準備右臂用力,用一個完美表現結束生命的時候,一股大力從身側襲來,手臂一歪,刀尖在腹部劃了一道淺淺傷痕,刀卻飛到船舷上,碰到垛口,翻滾着跌落海面。當生死在最後關頭瞬間變化的時刻,九鬼隆良也耗盡了勇氣和精力,全身軟倒在甲板上。

身後的九鬼家臣一片驚呼,大康水手們卻瘋狂大笑起來,有人吹口哨,有人狂拍垛口,實在是一場精彩好戲,這可比砍人有趣多了。

踢飛太刀的正是二出海劉禮,他笑着對崇文說道:“看不出來,他還真不怕死,大出海,饒了他吧。”

崇文笑着走上前,拉起軟倒的九鬼隆良,溫和的說道:“入孃的,沒看出來,倒是條硬漢子,走,我們艙裡去談談。”

龍王島衆和熊野水軍的戰爭很快結束了,大康水手和盟友島津水軍押着熊野海賊衆停靠在由良灣。岸上就是由良村,是熊野水軍在紀伊水道的重要港口,村子裡有幾十戶人家,平時耕種,現在冬季農閒,正好出海做些沒本錢生意,沒想到遇上了龍王島殺星。

熊野水軍鎩羽而歸,村子也要改換門庭了,光禿禿的海灘上,村頭帶着一大票老弱婦孺跪了一地。不過幾十條船一頓折騰,停靠在海港,卻並沒有人下來燒殺搶掠,也沒有人傳村頭到船上回話。

島津和熊野海賊們老老實實呆在船上,村頭沒辦法,只能繼續跪着。

羅盤艙,龍王島三巨頭崇文、劉關和總兵順正在和九鬼隆良、樺山資久晤談,鮎魚仔和花子在一旁伺候。這次擔任翻譯的是濃姬,儘管崇文並不知道濃姬的來歷,但是她熟知仴國內情,而且頭腦犀利,由她擔任翻譯更合適。

崇文說道:“龍王島是來做生意的,不是來殺人的,我們也並不介意大家一同發財。但是誰要是不識好歹,擋我們的財路,那我們的火銃就要說話了。”

濃姬一字不差的翻譯過去,二出海劉關嘿嘿的笑了起來。

崇文繼續說道:“我們大康人民幾乎家家都在種桑養蠶,家家都有織機,我們的棉田一眼看不到盡頭。在大康,幾千人的礦坑都不稀奇,冶鐵爐日夜不息,鐵錠堆積山高。可是我們的百姓依然很貧苦,操勞一年也沒有什麼積蓄,很多人無法養家餬口。

這是爲什麼吶?因爲我們的出產太多了,無處鬻賣,物賤錢貴,人民如何不貧。你們仴國卻樣樣緊缺,物貴銀賤,看看你們這些海賊,都窮成了什麼樣子。可是偏偏你們又富有金銀,爲什麼康仴兩國不能互通有無,惠及億萬蒼生。”

濃姬瞟了崇文一眼,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海賊忽然談起這些。在這個勇敢無畏的身軀裡,竟然有一顆深沉思考的菩薩心腸,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男人啊。

劉關罵道:“直娘賊,就是因爲你們仴國這些國主豪強,海賊惡霸,寺廟和尚,爲了霸佔海陸康貨,爭來奪去,把好好的海上通道攪的屎坑一樣,禍害了多少人家!”

崇文嘆息道:“要說此事,高皇帝。。。也是有過的。”

劉關目瞪口呆,大出海這是怎麼了,那可是你祖父,爲尊者諱也不顧了?

崇文不管他胡思亂想,繼續說道:“如今我找到了一條新航線,能讓海船避過鬆浦、大內這些豪強,避過村上、鹽抱水軍,避過豐後水軍和伊予的河野水軍,避過無數的艱難險阻。可是我避不開你們,避不開幕府權臣。。。”

樺山資久訕訕的說道:“大出海殿下,在下是追隨龍王島的。”

崇文看着樺山資久說道:“所以我感謝你,也必有回報。”

九鬼隆良躬身說道:“我明白大出海殿下的意思了,殿下的新航線必然是從東仴國海進入紀伊水道,再從大阪灣進入琾城,九鬼氏正在航線上。”

崇文說道:“正是,可是你竟敢擋我的路,你說我該如何?”

九鬼隆良長跪爲禮,說道:“在下不知大出海的雄心壯志,以爲是島津水軍挑起戰爭,實在愧不可言。”

崇文不再逼迫,轉過了話題,略有些譏諷的說道:“九鬼,你知道你爲什麼這麼窮麼?”

九鬼隆良說道:“我們不在商路上,自然窮苦。”

崇文說道:“你倒是個明白的,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又該如何?”

九鬼隆良沉思半晌 說道:“如果九鬼家跟隨大出海殿下繼續向大阪灣前進,就意味着要向細川家開戰了。”

崇文逼視着他,問道:“你怕了?”

九鬼隆良說道:“爲了這條新航線,九鬼家絕不會貪生怕死。只是我聽說,幕府已經和康國談好了條件,只要幕府剿滅松浦水軍,並且把華族一律遣送回康國,康國就會給幕府發放貿易勘合,允許幕府到康國口岸朝貢貿易。

如此不僅細川賴之,瀕臨大阪灣的近幾三國可能都會不利於殿下,河內國的細川家,攝津國的佐佐木家,加上和泉國的大內家,這些都是幕府大佬,也是仴國最強大的大名,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整個仴國都會顫抖,這種形勢下進琾城似乎不是時機。”

濃姬大吃一驚,聲音急促的問道:“消息是真的麼?”

九鬼隆良說道:“消息來自京都天龍寺,應該不會假。”

儂姬扭頭向崇文講解道:“已故將軍角根尊氏公封京都最大的五座禪宗寺廟爲京都五山,天龍寺就是京都五山之首。天龍寺主持夢窗疏石大師是後醍醐天皇的老師,也是尊氏公的老師,他是仴國地位最尊崇的國師,如果是從天龍寺傳出的消息,那絕不會是流言蜚語。”

這消息也讓崇文心中劇震,這毫無疑問是針對自己來的,一時間他似乎感受到了那個黑衣僧陰冷的目光。儘管自己隱姓埋名流亡海外,叔父永濟的手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如今居然伸到仴國來了。

劉關卻罵道:“入孃的,賊禿心腸忒也歹毒。”

儂姬尖聲說道:“夢窗大師是高僧大德。”

崇文笑道:“他不是說夢窗,他說的是另一位得道高人。”

總兵順說道:“是啊,那是個專找麻煩的高人,都找到這裡來了。”

崇文冷笑一聲說道:“我們拿南京沒有辦法,未必拿仴國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