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蒼老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連謝公子都搖頭了,我看唐大小姐你也不必瞎忙活了。”
原來,這對少年男女正是唐門大小姐唐岫兒和他的表兄謝杉。
說起唐大小姐,江湖上可謂人盡皆知,而謝杉這個名字,聽過的人就很少。
不過提起雲南謝家的醫術,卻沒有人不肅然起敬的。醫術一道上,雖不時能出現些名噪一時的名醫,然而要做醫學世家就不那麼容易。因爲你能保證家族裡某個人的醫術一時冠絕天下,卻很難保證衆多子弟在用藥時不出一點小小的事故。而有時一點小小的事故,就足以讓一個醫學名家聲譽掃地。
近兩百年來招牌不倒的行醫世家只有兩家——人稱北步南謝的山西步氏和雲南謝氏。兩家醫德醫術本是不分伯仲,而山西步氏在武功上更勝一籌。但四十年前,步家人丁漸稀,獨子步劍塵少時喜好雲遊,不問世事,步家醫道漸衰。後來,步劍塵更爲了救治妻女的性命投誠了華音閣,雖然傳說後來其武功醫術都已進益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但舍救天下之心而爲乎一人,終究爲正道中人不齒。
雲南謝氏的武功略遜,然而幾百年間,謝氏子孫一直於瘴遠蠻荒之地玄壺濟世,救助貧病。朝廷幾次賜宅京城,太醫院首席數度虛席以待,謝家都婉言拒絕了。因而謝氏也更加深得民心,僅雲貴一代,百姓們爲謝氏子弟所立生祠就有上百座。
在江湖中,就算是謝氏旁系遠親,都會被人奉爲神醫。事實上只要敢報出謝氏招牌的人,也就能配得上這兩個字。因爲謝氏治家之嚴也是天下皆知。
謝杉正是謝氏長房嫡傳。他只要搖了頭的人,神仙也救不活。
唐岫兒雖然刁蠻,卻也還明白這個道理。她索性丟開銀盤,站起身來,怒視着來人道:“關你什麼事?莫非是你搞的鬼?”她猝然住口,眼睛中漸漸透出驚懼來——她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怪人。
那個人有着一張五十歲的臉,和一個五歲的孩子的身子。
只有侏儒才能長成這樣。
如果僅僅是侏儒,倒也沒什麼可怕,然而那身子上居然還少了一隻手,一條腿。那身子卻已經胖的如同一隻冬瓜,完全靠腋下架着的那條閃閃發光的金拐支撐着,似乎無論誰上前輕輕一推,就會整個倒掉。
不過這隻冬瓜搖搖晃晃,走得倒是極快,絲毫沒有要倒的意思,身上還發出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那是因爲他披着一件極其華貴的衣服,華貴得簡直詭異之至:透明的天蠶絲披風裡邊赫然是一件金縷玉衣。
只有死人才穿的金縷玉衣。
這件金縷玉衣已又髒又舊,還泛着油光,似乎真是從古墓裡挖出來的。
唐岫兒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喉嚨裡卻覺得一陣陣噁心。
那侏儒似乎毫不在意唐岫兒的表情,笑道:“老朽怎麼敢在大小姐面前搞鬼?但我是這裡的老闆,這裡出了人命,我總要管一管。”
唐岫兒愣了半天,臉上擠出個古怪的表情:“老闆?莫非你就是敖廣?”
侏儒居然點了點頭。
“你,你就是海龍王?”唐岫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敖廣那張古怪的臉上依舊掛着和善的微笑,道:“江湖匪號,恐怕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既然你是老闆,人是在這裡死的,我就要向你討個說法。”
敖廣道:“不知道大小姐要討什麼樣的說法?”
唐岫兒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屍體,轉了轉眼珠,道:“我只問你人是怎麼死的。”
敖廣笑道:“連唐大小姐都看不出來,這樣的說法只怕多少有些貴重。”
唐岫兒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道:“莫非你想要錢?”
敖廣嘆道:“老朽是個生意人,不免指望它換點柴米油鹽,如果有剩餘,還能買些肥皂胰子,把大小姐弄髒的地方擦一擦,免得嚇跑了客人。”
唐岫兒看了看狼藉的四周,面上也有些愧色,她緩和了語氣,問道:“那你要多少?”
敖廣的笑意絲毫未減:“一口價,每句一千兩。”
唐岫兒怒道:“你訛詐我?”
敖廣笑道:“不敢,唐大小姐若覺得這個價格不公道,這筆生意就算吹了。”
唐岫兒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珠不住往敖廣頭上看,似乎又想操起個銀盤把他再砸矮几寸。她突然一咬牙道:“好,我買了。你講!但不知道你有沒有命花!”
敖廣拱手向四面一揖,笑眯眯的道:“這個倒不勞大小姐掛念。既然這筆生意算是成了,還勞各位作個見證……大小姐手上抱着的這位朋友,只怕是中毒死的。”言罷望着唐岫兒,緩緩豎起一個指頭。
唐岫兒撇嘴道:“這連傻瓜也看得出來,你也有臉向我收錢?”
敖廣道:“大小姐既然看出來了又爲何不早說?唉,不知不覺又說了一句。”然後伸出兩根手指在眼前搖了搖。
唐岫兒雙拳緊握,似乎隨時都要向敖廣那張噁心的笑臉上揮去。一旁的謝杉趕忙擋在他們之間,道:“這句話算我買的——他全身沒有其他的傷痕,到底是怎麼中的毒?”
敖廣道:“就在大小姐用來砸人的那枚銀盤上。”
衆人的目光齊向仍在一旁的銀盤看去。銀盤倒扣在桌腿旁,盤底已經烏黑髮亮。
敖廣道:“這種毒藥由一種九色海星混合血鰭鯨的尾鰭骨製成。是這幫倭寇最常用的毒藥之一,見血後隨血攻心,本來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可斃命,不過謝公子卻餵給他了一顆謝家獨門的續命金丹,讓他還多講了那麼多……唉,如果這些話留給老朽來說,多少也能掙出幾個月的馬料錢來。”而後連續豎起了兩根手指。
謝杉道:“這幫倭寇爲什麼要下毒?”
敖廣沒有答話,伸出另一隻殘臂,嘆息一聲道:“可惜老朽二十歲的時候被一條白鯊咬斷了這隻手,謝公子如果多問兩句,老朽的手指就不夠用了。所以謝公子還是趕緊先清帳的好。”
謝杉怔道:“我怎麼可能隨身帶着那麼多銀子?”
敖廣笑道:“謝公子也可以先打個欠條,雲南謝家的名聲,老朽還是信得過的。”
謝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唐岫兒已經怒喝道:“你敢向他要欠條?”
敖廣淡然道:“唐大小姐要是願意打這個欠條,老朽當然也是不敢不信的。”
這時,卓王孫在一旁笑道:“敖老闆,五千兩銀子就算我借給那兩位,只是怕你也不知道那些倭寇在怎樣銀盤底上下毒的吧?”
敖廣的臉上立刻又堆起那種諂媚的笑容:“嘿嘿,鬱公子果然是明眼人,老朽只知道這幫倭寇最近在海上打探,是爲了做方天隨這筆大買賣,毒死裘鯤大概不外乎殺人滅口。至於毒爲什麼偏偏那麼巧,下在銀盤底上,又恰好被唐大小姐拿出來砸人,就確實不知道了。鬱公子的錢是萬萬不敢收,只是要稟告鬱公子,您船上的水手、用具都已備好,馬上就可以出海。”
唐岫兒道:“慢,朝廷明明下令海禁,爲什麼他的船可以出海?”
敖廣道:“若是唐大小姐的船上也掛了張大人特許的通行旗,那也一樣可以出海。這個可不是老朽能夠說了算的。”
衆人聽敖廣這麼一說,目光都往窗外投去。
然而窗外不是一艘船,是兩艘。
卓王孫的那艘船當然十分的寬敞,結實,船身剛剛油漆過,就像剛準備好要出門的年輕人,乾淨而堅實。只需看敖廣那羨慕之極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是一艘花錢也買不來的好船。
然而大家的目光還是都被旁邊那艘船給吸引去了。
那實在是一艘古怪的船。大得古怪,舊得也古怪。
船長四十四丈,高十六丈,比一般的海船大了十倍不止。船身和甲板上的木頭看上去已飽歷滄桑,腐痕斑駁,似乎是不久前才從水底撈上來。只有主桅上扯開的一面十餘丈見方的巨帆是嶄新的,雪白耀眼。另外一支副桅挺立昂揚,一張略小的白帆前面,居然也掛着一面通行旗。桅杆上幾個工匠身吊繩索,正在那面白帆上畫着什麼,甲板上一個挽着雙髻的小姑娘擡頭指揮着。
敖廣湊到卓王孫身旁,身上金縷玉衣發出一陣脆響,他小心的問:“那些倭寇絕不是易與之輩,還是儘早出海的好,要不然老朽替鬱公子安排立刻上船?”
卓王孫頗有興致的望着那個小姑娘,道:“不必了,叫他們回去。”
敖廣臉上的笑容頓時凍住,驚道:“回去?怎麼回去?”
卓王孫淡淡道:“怎麼來的,就原路開回去。”
敖廣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爲什麼要開回去,難道鬱公子有什麼不滿意的?”
卓王孫笑道:“不是,只是我們現在想上另一艘船罷了。”
卓王孫幾人剛一踏上那艘大船的甲板。那小姑娘就跑過來,怒氣衝衝的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到人家的船上來?”
卓王孫笑道:“我們是想租船出海的人。”
小姑娘哼了一聲,仰頭看天,道:“晚了。”
卓王孫道:“怎麼晚了?”
“晚了的意思就是已經租出去了。”那小姑娘很有些得意:“半個時辰前,這艘船已經被一位公子包下了。”
一旁唐岫兒搶白道:“他一個人租這麼大艘船?”
小姑娘朝她翻了翻眼珠,道:“人家有錢,不可以麼?”
唐岫兒哼了一聲:“我們也要出海,他給你多少錢,我們加倍給你。”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道:“我怕。”
唐岫兒道:“你怕什麼?怕我們沒他有錢?”
小姑娘搖頭道:“我怕你們打不過他。”
唐岫兒笑了起來,她回頭道:“表哥,這個小姑娘倒真是有意思。她居然怕我們這麼多人打不過他。”
小姑娘道:“這有什麼好奇怪?只怕天底下已經沒有人能打過他。”
唐岫兒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攔不成你這船還是武林盟主的?”
小姑娘道:“不是。”
唐岫兒又冷笑道:“不是他的難道是卓王孫的?——我是說華音閣主卓王孫?”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道:“我說你怎麼這麼笨呢,這船是楊盟主租的卻不是楊盟主的,它是我家主人剛剛買的古董。”
唐岫兒心中早憋着一股火,見那小姑娘俏笑倩兮,滿臉頑皮天真,倒也不好發作,只得悻悻然追問了句:“什麼古董?”
小姑娘道:“這艘船是一百年前三保太監七下西洋時所乘,不是古董是什麼?不過瞧你一臉的精明相,只怕也不知道它古董在哪裡。這船自最後一次從安息回來就一直由司禮監保管,最近有人提議要把它改爲客船,依古航程從劉家港直到安息,重現國威云云。當今萬歲爺一時興起就下旨將此船從司禮監調出來,一路運到江蘇。途中卻發現這船廢棄太久,已經千瘡百孔,到達劉家港時已經比一堆朽木好不到哪裡去,若要修復,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誰也不願意出這筆錢。正好又有人上摺子說此舉華而不實,勞民傷財,如果皇上非要堅持的話,十幾位文臣就要尸諫,於是這場盛舉就不了了之。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兩邊都愁這塊燙手山芋沒法交卸,我家主人就花重金將這艘船買了下來,又花了十倍的錢,才修復到可以出海的地步。”
這時敖廣也撐着拐,從舷梯上踱了上來,道:“這艘船當年叫做‘大威天朝號’,曾經布國威於四海,帶回珍寶無數,雖說如今已是無用的東西,但如果有人要買,司禮監和縣衙也會狠敲一筆,這位姑娘的主人居然說買就買下了,還出錢修復出海……嘿嘿,看樣子最近有錢人是越來越多了。”
那小姑娘道:“知道就好,實話告訴諸位,這艘船我主人愛租誰就是誰,若有鄉下人以爲拿着幾個錢就可以到處窮擺,排出三文錢就說‘俺有錢’,可實在是找錯了地方。”
唐岫兒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租給誰不是租,難道楊盟主的銀子就比咱們的要亮眼些?”
那小姑娘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我家主人偏偏喜歡把船租給武功蓋世的高手,卻又找誰的茬來着?如果諸位不服,完全可以找楊盟主比劃比劃,不說能勝個一招半式,就算能與楊盟主見個尹呂,我主人一定也歡迎的很。”
唐岫兒喝道:“什麼飲驢騎驢,你們主人倒真婆婆媽媽的緊。”
那小姑娘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會上當,果然這位有錢的大姑娘就拽着小辮子竄了上來……伯仲之間見尹呂,當然就是說跟楊盟主功夫差不多高低了。什麼飲驢騎驢,還是留給姑娘來作吧。”
唐岫兒氣的臉都白了,卻說不出話來,一轉頭看着謝杉,大喝道:“你在我身邊作什麼?還不趕緊站開些!”
謝杉倒也司空經過,訥訥的站到一邊去。唐岫兒惡狠狠的瞪着那小姑娘,卓王孫笑道:“在下倒一直希望能有這個機會,只是現在還早了些。”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沒錢的人又來裝過期的英雄了。”又指着卓王孫道:“真是不明白,明明這位公子有船,你們不去找他卻非要來找我。”
卓王孫笑道:“我那艘船卻是坐不得。”
小姑娘道:“怎麼坐不得?”
卓王孫道:“因爲它很快就要沉了。”
小姑娘驚訝的又望了望旁邊的那艘船,道:“好好的怎麼會沉?”
卓王孫一笑道:“因爲我說它要沉。”
話音未落,那艘船突然猛地一震,真的開始往下沉了。仔細看去,船上的水手居然有些拿着鑿子,有些拿着斧子正買力的在拆船。只見四周水沫汩汩而上,向船身聚攏,不一會,船身的一大半已斜浸在水中。
小姑娘驚得說不出話來,喃喃道:“瘋子,你們都是瘋子。”
卓王孫道:“不知道瘋子可不可以租船。”
小姑娘向後退了一步,跺腳道:“只有瘋子願意和你這個瘋子同行呢!”
這時聲嘆息從水面傳來:“若能與這位公子同遊海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寧願瘋了好。”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人白衣勝雪,足下一葉扁舟來勢正急,面上的神情卻十分閒淡,赫然正是當今武林盟主楊逸之。
卓王孫笑道:“原來是楊盟主,鬱某商賈末流,江海之上得晤名賢,自當退避三舍。”
楊逸之淡淡笑道:“再退三舍,只怕就到了海龍王那裡了。”
此話一語雙關,兩人一起大笑,楊逸之道:“沒想到多日不見,鬱兄卻多了這些虛禮。”
卓王孫笑道:“盟主世外之人,自可放達。我輩俗流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楊逸之微笑拱手,兩人一起向船裡走去,其他人趕忙跟進。
那小姑娘氣的差點說不出話來,道:“慢!楊盟主,就算這些人是你的朋友,讓不讓他們上船,多少也得問過我家主人!”
楊逸之止步,道:“三日以來,尊主人一直避而不見,倒也不是楊某有心無禮。”
小姑娘直視着楊逸之,一字一句的道:“不是避而不見,而是不能見。”
楊逸之道:“難道尊主人有什麼難言之處?無論此事是否因我而起,楊某既然遇上了,就當盡力相助。”
唐岫兒點頭暗許,久聞此屆武林盟主武功雖高,行止卻孤僻難以親人,然而方纔見他路遇不平,仗義相助,言行中還是頗有俠道盟主的風儀,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正在這時,一聲極輕嘆息彷彿是從海面上浮了上來,就是這輕輕的一聲,讓人感到連天地萬物都和它一起嘆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