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章 伯顏的真面目
四個萬人隊輪番衝擊不停射出箭雨,每個萬人隊前衝只放五箭便退後休息,待另外三個萬人隊輪番衝擊之後方纔再次展開突擊。
以車輪戰術消耗漢軍的有生力量,這是草原上狼羣圍獵野馬、黃羊的慣常戰術,蒙古武士汲取了狼的智慧,但他們比狼羣更兇悍,頑羊角弓和鐵葉三棱箭也比狼的尖牙利爪更爲致命,何況他們身後還有不斷鳴響的鑄銅大炮,一旦炮彈落到漢軍步兵陣中,就是一道殷紅的血槽……
李世貴帶着的攻堅英雄連,已有過一個步兵排的戰士,永遠長眠在了他們守衛的陣地上,餘下的士兵也過半帶着或輕或重的傷勢。
對射或許還能堅持兩個時辰:火槍射消耗的體力比開弓放箭小得多,連續百次射擊最多槍托抵住的肩頭水腫劇痛,但最精銳的蒙古武士,在一場戰鬥中也只能射出二十箭,然後雙臂就會痠軟得像麪條一樣,丁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也就是說,以四個萬人隊輪番衝擊的敵人,總共也就能射出最多八十輪箭雨,在持續作戰的能力上,漢軍遠勝元兵。
但這樣機械的對射,還能持續多久?李世貴看到遠方元軍本陣,另外四個萬人隊排出了箭矢陣型,摩拳擦掌準備衝鋒,他們的角弓背在背上,左手控繮,右手攥緊了大汗彎刀!
元軍的進攻必然是雷霆一.擊,鹿砦炸燬、拒馬傾倒,損失慘重的前沿陣地必然被鐵蹄踏平,李世貴堅信漢軍將贏得最後的勝利,但他知道自己,以及陣地上全連還剩下的兄弟們,無法活着看到這場勝利了。
前方一直用羽箭糾纏不休的四.個萬人隊,以疏散隊形從兩翼退開,另外四個養精蓄銳已久的萬人隊,則從三裡多之外緩緩開始了加,鐵蹄聲震響天地,盔甲與武器碰撞,金鐵交鳴之音懾人心魄……
“弟兄們,上刺刀!”李世貴忽然笑.了笑,“爺們,胸膛挺直了,待會兒被砍倒撞飛之前,好歹捅死他一兩個!”
“戰直了”、“戰直了”,士兵們小聲互相提醒着,神色平靜.安詳,一如在琉球皇宮門前接受皇帝檢閱,面對成千上萬百姓歡呼時那樣。
“一入攻堅連,九死一生全帶傷”,軍中盡人皆知。不管.鼓鳴山英雄連還是鐵血鋼七連,作爲尖刀部隊傷亡率都高得驚人,能進到這些部隊的,無不是和韃子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他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來吧!李世貴眼中燃燒着熊熊的火焰,池州城那.個世外桃源般平靜的小院,那位姑娘死後慘白的面容,在他眼前閃現。
“當年懦弱的我,.沒能保護你免遭韃子蹂躪,今天,是我用血來洗清罪孽的時候了!”
出乎意料,地動山搖的進攻還沒有進入鞭馬加的階段,就在兩裡外漸漸的放慢了度,伯顏丞相積蓄已久勢不可擋的一擊,竟然半途而廢!
李世貴怔怔的看着遠處的羊毛大纛斜斜划着圈兒向後傾斜,牛角號吹出了淒滄的長音,蒙古武士們紛紛撥轉馬頭奔回本陣;當然還有他沒有見到的,比如蒙古武士們長出了一口大氣的放鬆神態,比如伯顏丞相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
炸膛,成了壓垮元軍炮手的最後一根稻草,面對隨時可能被燒成焦炭或者炸成碎肉的威脅,他們寧願接受伯顏衆軍親衛的彎刀,所以他們丟下滿地大炮轉身逃走,炮戰停止了,漢軍六斤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了元軍騎兵進攻路線,而伯顏丞相不得不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
“爲什麼,爲什麼停止進攻?!”蒙古上萬戶寶音打馬飛奔直入中軍,向着張珪怒氣衝衝的問道。
這股怒氣,本應衝着伯顏丞相,但寶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如此放肆,所以他只能把火氣向張珪。
伯顏的面色本已非常難看,不過僅僅一瞬間他就恢復了常態,古井不波的面容昭示着他鋼鐵般的意志:“是本相下達的命令。寶音,有什麼火,衝着本相。”
寶音神色一滯,伯顏丞相不收蒙古人爲徒,卻把張珪整天帶在身邊,他和幾個蒙古將領自然有所不滿,私下裡也了幾句牢騷,大約是傳到丞相耳朵裡去了吧,剛纔丞相話裡分明有見外的意思了,叫他好不委屈。
推金山倒玉柱,寶音魁梧的身軀一下子矮了下去,雙膝跪地,像敬奉神明一樣虔誠的向伯顏叩拜:“丞相恕罪,丞相是咱們蒙古人的大英雄,大汗的臂膀,野狼不敢挑戰狼王的尊嚴,寶音也不敢半分違拗您的意志!只不過,只不過……”
寶音突然脖子一擰,不服氣的道:“只不過炮戰輸給了蠻子,就要退兵避戰,丞相啊,咱們蒙古人在草原上崛起,東征西戰滅國無數,可不是靠的火炮呀!”
伯顏點點頭,微笑着將他扶起,這才解釋道:“並非全爲炮戰失利。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右翼四萬人隊整隊列陣之初是爲一鼓作氣,若此時動進攻,必定如猛虎出籠勢不可擋;然我軍火炮不斷炸膛,衆軍目睹之下難免心存疑慮,士氣已衰;漢軍陣地堅固,炮火猛烈,我觀其陣地之設,大陣套小陣、環環相扣,形如新月而狀似魚鱗,似爲劉寄奴所遺卻月陣,我軍士氣已衰,無法戰決,一旦兩軍交纏必定落入三而竭的境地。”
張珪聽得伯顏之言,雙眼頓時一亮,漢軍背水列出弧形陣,原來一則效法韓淮陰背水一戰,二則學的劉寄奴卻月陣!難怪第一次見到漢軍陣型時,既眼熟,又想不出來歷。
南北朝時,南朝宋帝劉裕劉寄奴以卻月陣大敗北方胡族鐵騎,後世辛棄疾有詞贊曰:“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那卻月陣便是行水軍樓船於大江大河,6師沿河岸列圓弧陣型如新月,弧形朝外對敵而河岸爲弓,樓船張強弩,步兵憑車陣,水6配合威力無窮,曾以二千七百步卒大破三萬精騎。
弧形最能抗壓,這種陣型沒有側面可以突破,無論蒙古鐵騎從哪個方向衝擊,都將面對嚴陣以待的漢軍步炮兵協同防守,騎兵的戰術機動優勢便無從揮,實在是非常適於堅守的陣型。
寶音也是個粗中有細的統兵大將,聽到這裡,興奮的道:“丞相說那劉寄奴的月亮陣難以攻破,只爲它河上樓船厲害,替他守住了月亮陣的弓弦。如今蠻子江上無船,咱們卻有自京杭大運河上一路過來運送糧草輜重的大船,何不命水軍從背後捅他一刀?”
伯顏苦笑,還是張珪替他答道:“所謂南船北馬,咱們運河船運多靠拉縴,士卒不習水戰,在這浪涌波聚的長江之上,根本連站都站不穩,如何與漢軍作戰?何況漢軍火炮厲害,咱們船還沒開過去,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滿船士卒全得餵了魚鱉。”
伯顏長嘆一聲,千算萬算,算不到漢軍把滔滔長江當作了穩固的後方,算不到有船的元軍,卻無法和沒船的漢軍水戰!
差距,先進和落後的差距,絕非一兩名天縱英才能夠消弭,伯顏甚至想到了百年前那位高呼“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的金國皇帝完顏亮,百萬大軍不也是在虞允文的車船強弩下土崩瓦解,以致兵敗身死嗎?更早的時候,還有投鞭斷流的前秦苻堅,叱詫嗚咽的滾滾長江,中原漢地的大江大河,屬於東晉、大宋和大漢,而不屬於前秦、大金和大元!
大元朝的丞相,蒙古帝國的蓋世英雄,平生第一次有了疲憊不堪的感覺。
張珪也在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華夏文明自炎黃二帝至今已流傳四千年,不管東周時候“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縷”,還是東晉南渡五胡亂華、金兵南侵宋室偏安,這片土地從來沒有完全淪陷於異族之手。
管仲、冉閔、謝安、祖梑、岳飛,每到民族危亡之際,就有蓋世英雄橫空出世,延續着先祖傳下的文明火種,華夏文明總能坐斷東南傳薪火;草原上崛起的強悍民族,不管匈奴、鮮卑、契丹還是大金,卻總是天步維艱,辛辛苦苦建立的王朝,瞬間就灰飛煙滅。
兩相比照,強盛無匹的大元,真的能征服大漢,征服這個傳承四千年的文明民族嗎?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先例,而大漢的國運日盛一日,那些承天命而生的蓋世英雄,也越來越多的匯聚到金底蒼龍旗之下:文天祥、陳淑楨、張世傑……當然,還有那位天縱英才的楚風,令大都皇城中蒼天之主忽必烈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的一代人傑!
父親張弘範師從紫金山學派大儒、出使故宋被扣十餘年不變節的“大元蘇武”姚樞,奉行“天下一家”思想,爲了夢中的皇道樂土,也爲了張家的榮華富貴,斬下了無數同胞的頭顱,以父親曠世之才,仍然一敗崖山二敗鼓鳴山,伯顏丞相真的能逆轉乾坤嗎?
張珪不敢想下去了,他不停提醒自己:“你和大漢有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大元崛起漠北,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圖,四震天聲,大恢土宇;皇帝忽必烈英明神武,丞相伯顏雄材大略,他們一定能戰勝懦弱無能的南蠻子,一定能替父親報仇雪恨!”
當張珪和伯顏陷入深思的時候,寶音也沒有閒着,他忽然咋咋呼呼的叫起來:“丞相,有辦法了,您當年不是繞過鄂州直取江南嗎?咱們去打福建,打廣州,不管這兒的漢軍了!”
伯顏簡直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當初各路大軍分略四川、襄樊、淮揚,三路大軍同時進攻,旌旗從長江之頭連到長江之尾,自己的中路軍繞過鄂州,還能從淮揚各處大軍取得聯繫、互爲呼應;如今左右兩翼的范文虎、呂師夔都心懷異志,相互沒有呼應聯繫,糧草轉運不及。
另一方面,臨安距離長江流域不遠,江南運河也溝通了長江水系和錢塘江,這才能千里迂迴直下臨安,如今大漢核心統治區爲八閩兩廣,遠在南方數千裡之外,且有梅嶺、武夷山阻隔,要想揮兵長驅大進,只除非馬兒長了翅膀!
至於漢軍新打下來的江西各地,伯顏可不敢隨意分兵攻略,長江一線的漢軍沒有肅清,孤軍深入就意味着後路斷絕!
漢軍吶,漢軍!大元的雄師勁旅就像獅子咬刺蝟,無從下口。
當着阿剌罕、張珪等愛將的面,伯顏丞相反覆唸叨了一盞茶的時間,面色陰晴不定變了好幾次,最後才下定決心:“咱們以六個萬人隊在此圍而不攻,拖住漢軍不能移動分毫。阿徹菰蘇率一個萬人隊攻略贛中諸地,格日勒圖率一個萬人隊往荊湖打,和阿里海牙取得聯繫,把他那個萬人隊從呂師夔手下給本相帶過來!”
這,對於目前的戰略形勢,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嘛。衆將皆有不解之色,惟有世事洞明的老將阿剌罕面露悲天憫人的神情,而張珪則大驚失色!
他們都猜到了伯顏如此命令的原因。
只見這位大元丞相面部肌肉微微顫抖,眼神卻從動搖漸漸變得堅定,略帶沙啞的低沉嗓音在中軍帳中迴響:“漢軍主力在此,荊湖、江西必定空虛,阿徹菰蘇、格日勒圖二將軍一路攻城略地,各城破後永不封刀!”
永不封刀?格日勒圖倒也罷了,愛財如命的阿徹菰蘇簡直大喜過望,恨不得抱住伯顏狠狠親上幾口才好,這位丞相一直不許多造殺孽,決不投降而被攻克的城市,往往也在入城兩三個時辰之後宣佈封刀,讓兒郎們搶得好生不快意,這次怎的轉了性子,允許大開殺戒了?
嗯哼,漢地百姓本是四等豬羊,豬羊肥了不宰殺,叫兒郎們吃素唸佛麼?大搶特搶,纔是咱們大元軍隊的本色嘛!阿徹菰蘇只覺得此時的伯顏丞相,是如此的可親可愛。
“不可啊!”張珪雙膝跪地,抱着伯顏的大腿苦苦哀求。
張弘範雖爲大漢奸,用漢地軍民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金刀,但他或許是深信天下一家學說,或者根本就是沽名釣譽,總是儘量不屠殺百姓——當然,反抗激烈的城市,他是照樣大屠特屠,不拿同胞當人看待的。
可畢竟比純粹的蒙古將軍們少造了許多殺孽,所以張弘範自詡大元開國功臣,恬不知恥的要勒石紀功、要留名凌煙閣。
張珪自然繼承了老爹的那一套,他只想攻破漢國,學伍子胥鞭屍楚王那般,將擊敗父親累他飲鴆自盡的反賊楚風推上斷魂臺;若是多造殺孽,雙手沾滿百姓鮮血,張家如何洗得清漢奸的罪名?天下一家以救濟百姓爲要,如今變成屠殺百姓,豈不是自打耳光?
“丞相,咱們多圍困幾天,他們撐不下去的,何必屠殺無辜百姓?他們都是大元的子民啊!”
“既是大元子民,便當忠君愛國,如何在反賊漢軍到來之際,既不殉難而死,也不向北逃往朝廷治下?其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伯顏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學生,神情堅定得就像一尊花崗岩石像。
張珪像不認識似的看着這位敬愛的師尊,敬天愛民、弔民伐罪、清正廉潔,是這位大元丞相常常掛在口邊的,“擔頭不帶江南物,只插梅花一兩枝”、“精兵百萬下江南,干戈不染生靈血”,是他的自詡,可現在,彷彿變了一個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殊不知,伯顏是大元朝的丞相,還是蒙古帝國的丞相,而江南士民百姓是大元朝的四等子民,卻不是蒙古帝國的子民!
他們在蒙古帝國的身份,和漠北草原上的牧奴沒有任何區別,在伯顏眼中,隨時可以爲了帝國大計而任意犧牲,保留百姓,是爲了帝國強盛,屠殺百姓,同樣是爲了帝國的延續!
“末將領命!”格日勒圖和阿徹菰蘇單膝跪地,興奮的朝伯顏丞相拱手爲禮,湘贛之地雖然飽經戰亂,但比漠北、遼東富庶了不曉得多少倍,更何況如今兩省空虛,守軍匱乏,這個任務既有大大的油水,又毫不費力,實在是一等一的優裕差使。
“去吧,記得每座城池,至少給我留下五十名活口!”伯顏一句話,就宣判了湘贛之地數十萬,也許上百萬無辜百姓的死刑。
留下五十名活口?阿徹菰蘇和格日勒圖愣了愣,還是色目萬戶反應靈活,灰綠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連忙答道:“末將記得,定當在每城留下百十人,宣揚我大元天兵的赫赫天威!”
“干戈不染生靈血,嘿嘿,好一個干戈不染生靈血!”伯顏面色鐵青,唸叨着滅宋之戰寫下的詩句,走出了中軍帳。
張珪站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位丞相的決定,他看了看遠處那面金底蒼龍旗,心頭只剩下了最後一個疑問:大漢皇帝以護民爲第一要務,他會爲了湘贛百姓,自亂陣腳,給伯顏丞相一個勝利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