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內宅,堂屋。
李孜省見張巒愣住了,笑了笑道:“李裕私下裡已找人過來通過信了,估計臘月前,他就會致仕還鄉,這已算是陛下對他的特別優待,畢竟他在吏部尚書任上也沒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來瞻,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張巒斷然搖頭道:“不知,而且到現在我也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一邊說,他一邊在心底琢磨。
李裕是沒有爲非作歹,但他縱容你,或者說是縱容陛下賣官鬻爵,而你也投桃報李,把那些歹事和承擔罵名的事全給幹了,反倒保全了李裕?
“那你認爲,應該由誰接替李裕呢?”
李孜省一臉認真地問道。
張巒皺了皺眉,小聲嘀咕:“今天不是來喝酒的嗎?這吏部尚書由誰來當,莫非我還有過問的資格?”
李孜省笑道:“我知道,吏部右侍郎徐時雍跟你是姻親,還是通過你,他才能順利從南京調來京師,併成功躋身侍郎之位。可他的資歷尚淺,無法勝任吏部尚書之職,哪怕是你舉薦他,也過不了廷議這一關。”
張巒頷首道:“是啊,他當吏部右侍郎也沒幾天,當個左侍郎或還行,當尚書嘛……唉!再等等吧。”
“哦?你認爲他能勝任左侍郎之職嗎?”
李孜省問道。
張巒一聽急了,趕緊道:“李尚書,我不明白你話裡的意思……你怎突然跟我說這個?我都說了,這事我壓根兒就不知情,你跟我說這些也沒用啊。”
“來瞻,你是不知自己的能量有多大。”
李孜省感慨道,“眼下陛下也就是沒問你,要是未來某一天陛下問了,讓你推薦個人選出來……你會舉薦誰?”
“哎呀,到時候再說吧。”
張巒顯得很不耐煩,且得過且過。
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沒發生的事,你居然讓我做假設?
不好意思,就算皇帝真的徵召我進宮,問詢我由誰來當吏部尚書合適,我也肯定是先問過兒子的意見,看看延齡他怎麼說。
你李孜省在先皇時就因爲插手吏部考免之事,已爲世人所詬病,咋的,你還想再安排下一個吏部尚書的人選,並藉此繼續控制大明朝廷的用人?
我張某人也是講原則的好不好?
抱歉,這事我一定不能讓你得逞!
李孜省笑道:“你就別推諉了……事情早晚會發生,或許就是這幾天。吏部尚書李裕,自個兒都不想幹了,如果下一任的人選合適,那大明吏治將會逐漸恢復清明,對陛下名聲的積累,以及未來朝堂的平穩過渡,都是很有幫助的。
“若來瞻你舉薦得宜,會在陛下以及文武百官心目中留下極爲深刻的印象。”
張巒盯着李孜省看了幾眼,這才慢悠悠地道:“所以……你有合適人選要推薦給我嗎?”
“是啊。我確實有上佳的人選,這個人能力極爲出色,還曾出任過吏部天官,卻清貧自守,在士林中素有賢名,舉薦他你絕對不會虧。”
李孜省一副很自信的神色,迎面卻碰到張巒懷疑的目光,不由苦笑不得,搖頭道:“來瞻,你不會以爲我又要安排自己人上位,進而控制官員升遷吧?我先問你,你知道我跟耿裕之間的恩怨糾葛嗎?”
“耿裕?南京禮部尚書麼?”
張巒一臉好奇地問道。
他心想,我能記住有這麼號人就算不錯了,哪裡知道他跟你之間有什麼糾葛?也得有人告訴我不是?
李孜省笑道:“陛下之前已下旨,調他爲南京兵部尚書……在南京,吏部尚書並不是最高的職務,往上依次是禮部、兵部……換而言之,這個耿裕已經是南京所有文官的頭腦了,在留都已經算是升無可升。”
“這我倒是知道一點,徐時雍曾跟我講了許多南京官場的見聞,就連你說的這個耿裕耿好問,也是從他口裡得知的。”張巒點頭道。
“耿裕乃南京刑部尚書耿九疇之子,他自己也曾官至吏部尚書,卻爲先皇厭棄,後來他與萬安結怨,萬安便登門來求我,說讓我配合他,把耿裕調出京城,加上先皇也有更迭他的意思,我便驅使控制的言官爭相上疏攻訐……如此一來,旁人都說我排擠忠良,以至於耿裕無法得到其應有的職位。”
李孜省耐心解釋道。
張巒卻有不同的見解,搖頭道:“既是先皇所厭憎,調他出京,已算是相對好的處置了,況且調任的還是南京禮部尚書,也沒虧待他啊。”
李孜省笑道:“在你看來,或許只是調個職位罷了,畢竟都是朝中正二品大員,但一般人卻認爲,我這是想把持朝中用人之事,故意找藉口將耿裕趕走罷了。你看,我所做之事,不過是順着先皇之意,卻全成了我的過錯……做權臣有時候也難啊。”
張巒認同道:“這倒是,你都成先皇專用的背鍋人了……不過,事情已經過去有一段時間了,現在那個耿裕怎樣了?”
“來瞻,旁人都認爲,我曾幫過你,你現在又幫我,若是吏部尚書出現變更,你肯定會推薦跟我相熟之人。”
李孜省笑眯眯地道,“但……若你直接推薦我的仇人耿裕上位,肯定會讓人大跌眼鏡,世人也會對你刮目相看,這樣一來,你的名聲啥的不都有了嗎?”
“可是,我……跟耿裕又不熟,連面都沒見過,更不知他真實爲人如何,只這麼聽旁人傳上幾句就推薦他?也未免太過草率了吧!”
張巒眉頭緊鎖,顯得不太情願地說道。
李孜省卻道:“要的就是你跟他不熟……若是你憑藉跟他熟稔就舉薦其上位,旁人或還會覺得你是私相授受,反倒不利於你名聲的彰顯。”
張巒道:“朝中人心如此險惡嗎?我認識誰,舉薦了,就成了我任人唯親?要不要這麼離譜啊?”
“別不當回事……來瞻,這種事我經歷可多了,你得信我。”李孜省道。
“這個……也是。”
張巒轉念一想。
那可不是麼?
你李孜省之前在吏部可說是一言堂,你說用誰就用誰,你說外調就外調,你在這方面被人罵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經驗。
“不過來瞻,你也別指望耿裕將來會回報你。”
李孜省繼續說道,“這些儒生出身的官員,表面上很懂規矩,且能恪盡職守,但背地裡一個個的卻好像沒人情味兒。
“你舉薦了他,他會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全在於他自身優秀。而你反對他,他則覺得你是奸佞小人……所以說,我很不喜歡跟那些文官打交道,卻又不得不每天都與他們虛以爲蛇。”
“可是……”
張巒一臉驚訝地道:“我也是文官啊。”
李孜省哈哈大笑:“若是你文官,爲何不被那些士人接受,今天會跟我坐在一起用宴呢?那些文官宴請賓客的時候,會想到你嗎?”
“我……”
張巒瞬間感覺老臉生疼。
“當然,我只是給你提個建議,你要推薦誰,那是你自己的事。”
李孜省鄭重地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未來你在朝中做事,一定別考慮我的立場,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哪怕你想用的人,和你未來要用到的人,都曾是我李某人的仇敵,我也沒什麼。”
“不至於,不至於……”
張巒連連搖頭,嘴上也趕忙否認。
開玩笑!
我在你家裡做客,說要用你的仇敵?
我還想不想平安出門了?
李孜省嘆道:“你是你,我是我,遇到難事,咱可以坐到一起好好商議,但也不能因此就說我們是黨羽。
“你有你想用的人,我也有我曾用過的人,來瞻……公私分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但真要落實起來,足夠你一輩子去學的。”
“我……”
張巒心想,你又嚇唬我!
我兒子總喜歡危言聳聽,怎麼到了你這裡,也開始用這種口吻說話了?
還讓不讓人活了?
“好了,趕緊開鑼吧。”
李孜省對一旁侍奉的下人道,“去吩咐一聲,讓府上的女眷,到對面的閣樓上去聽戲。來瞻不是外人,既來了,也不用避諱什麼。來瞻,你先吃着,我去方便一下。”
“哦,好好好。”
張巒這會兒也有了心事,隨口應道。
李孜省離席便往後院去了。
龐頃已在這兒等他。
等見面後,李孜省先把龐頃叫過來,囑咐了幾句。
龐頃一臉好奇地問道:“您真希望讓耿裕回朝,讓其當吏部尚書?此人跟您可是素有積怨,他回來……對您很不利啊!”
“誰回朝來對我有利?”李孜省輕笑道,“我且問你,是耿裕來當這個吏部尚書好,還是讓王恕那老匹夫來當更好?”
“那……”
龐頃聽到王恕的大名,渾身不由顫抖了一下。
似乎是有什麼不太好的回憶。
“耿裕嘛,其實也就那樣,除了品行端正,清廉自守外,他能做點什麼事出來?若是他回朝爲吏部尚書,我或許還能過幾天清靜日子,但要是朝廷起用王恕那個老匹夫的話,就不好說了……這廝多次任巡撫,從侍郎到尚書都在留都南京,並未在京當過差,但他是真的不好應付。”
李孜省顯得極爲忌憚。
龐頃建議道:“那您就該跟張國丈明說啊。”
“最好別讓來瞻知道有王恕這麼個人……你是不知道,來瞻看起來什麼都懂,但他其實更多時候都在那兒混日子,不惹他還好,招惹他的話……如果王恕回朝,我怕來瞻會跟其起矛盾,最後鬧得不可收拾。”
李孜省擔憂道。
龐頃笑了起來:“聽您這話裡的意思,不想讓陛下用王恕爲吏部尚書,也是爲張國丈着想咯?”
“誰說不是呢?我對王恕忌憚,來瞻肯定更爲忌憚。這種屬於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最好永遠沉在泥底下,可千萬別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