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
李孜省在城外的別院中,鼓樂喧天。
這天李孜省特地把張巒、張延齡父子二人請了過來,還把龐頃也叫來作陪,擺了一大桌,沒讓什麼女子過來陪酒,只是在庭院內辦了一場堂會,色藝雙全的女戲子接連上臺表演,遠遠地當是爲宴請助興。
“這席有點兒素啊。”
張巒趁着李孜省跟龐頃離席商議事情時,嘴裡小聲嘟噥了一句。
張延齡笑着問道:“爹,之前你來,有不素的時候嗎?能不能給我講講?”
張巒喝斥:“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不學好。”
說到這兒,他老臉一紅,似乎也覺察自己的話等於是不打自招。
過不多時,李孜省又帶着龐頃回到宴席上,坐下來便發出感慨:“煩事纏身啊……近來爲了各地官員考免任命之事,很多人前來走動,簡直都應接不暇了。”
張巒好奇地問道:“您如此貴人,還要親自去接待訪客?”
“來瞻啊,很多人我是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些人……總歸要在意一下的。”
李孜省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我本是江西人,而江西之地那些有一定交情的大戶想在官場謀個一官半職,尤其是江西本地的職位,我能不多加留心?”
張巒恍然:“在下明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別的地方的官缺可以得過且過,但江西之地的不行。”
“你啊你,話說得倒是直接。”李孜省道,“但你這話沒啥毛病。自家後園子,總是需要有人打理,江西之地的官員要是不在我這裡通通氣,還想在江西謀求大發展?那不是髒了我這張老臉嗎?”
龐頃笑道:“江西官員今年給道爺的打點可不在少數。”
“炳坤,誰讓你說這個的?”
李孜省白了龐頃一眼,“讓來瞻聽了,還不得笑話咱?”
“沒,沒。”
張巒臉色有些尷尬。
你當官收銀子,跟我沒啥關係,我聽了羨慕還來不及呢。
李孜省道:“來瞻,你知道我這幾年收的銀子是不少,但多數都給陛下送去了,此乃絕對機密,我從不與外人言。現在這桌上的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敞開了說,陛下現在很缺很缺銀子。”
“那……我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張巒似乎聽出李孜省話有所指,連忙出言問詢。
桌子下面,兒子拉了他的衣服一把,意思是這會兒你逞什麼能?
李孜省笑道:“爲君王分憂,本就是咱份內事,你看外邊人對我褒貶不一,罵我的人居多,但其實他們是不明就裡。咱要維持陛下聖君明主的形象,很多事就要替陛下分憂,罵名也要自行承擔。”
“是。”
張巒心情有些激動。
原來我現在這麼重要了?
李孜省能把如此絕密的訊息告訴我,這足以說明我已上了他們那條船。
既然是皇帝所在的船,應該不能算是賊船吧?
李孜省道:“就說這次樑芳垮臺之事,你猜是怎麼回事?”
“我……”
張巒語塞。
你這問題很抽象啊,讓人怎麼回答?
“延齡,你有何看法?”
李孜省又笑着看向張延齡,問道,“要不替咱分析分析?”
張延齡道:“既然李伯父提到,陛下現在要賺錢,那大概就是不再需要花錢的人了,是吧?”
張巒打量兒子,心想,人家問你,你還真作答?
有這麼實誠的嗎?
“啪!”
李孜省猛一拍大腿,驚喜地道,“看看,來瞻栽培的孩子就是不一樣。真就是一語中的啊。”
龐頃笑道:“就說二公子見識非凡,將來定是出將入相的非凡人物。”
“唉!”
李孜省道,“陛下在我面前抱怨,說是過去幾年某人掌管內府,花錢大手大腳,把他多年積攢的窖銀基本上都消耗乾淨了,其實內庫的銀子,多是汪直汪公公在朝時辛辛苦苦爲陛下賺回來的。”
“汪直?”
張巒很驚訝。
這名字他以前聽說過,但要說對其詳細瞭解,還是近來兒子跟他說的。
李孜省點頭道:“汪公公當年在朝,那權勢可真是用隻手遮天來形容也不爲過,樑芳在他面前,連個屁都不是。
“汪公公做事公正廉明,到處抓貪官髒官,爲陛下積累下大量財富,可惜啊,後來因他長期在邊鎮打理軍務,訓練強軍,甚至親自領兵驅逐扣關韃虜,開罪了朝中不少人,被人羣起攻訐,三人成虎之下……後來就……唉!”
張巒道:“我也聽說,那位汪公公做事很不一般,且從不貪贓枉法。”
“呵呵。”
李孜省笑道,“其實他乾的事,跟我今日所爲沒什麼本質區別。只是他比我好一點,賺了個好名聲。只是時過境遷,衆口鑠金之下,現在提到他,都只會說他手段狠辣,從不留情,尤其朝中文臣對他更加恨之入骨。”
“哦。”
張巒聞言,不好過多評價。
“這不是嗎,當初陛下之所以把汪直髮配南京,就在於內庫充盈,陛下暫時不需要賺錢的人,如此也可以緩解一下朝廷的高壓氛圍;或者說陛下覺得,有我們這些人給他賺錢,就夠了,而那時汪直已經把手伸到內府外的地方,邊關軍政大權把持在手,陛下生怕其尾大不掉。”
李孜省藉着酒勁兒侃侃而談,“作爲皇帝,最怕的就是臣子擅權,尤其像汪直這種,他在朝中既有好名聲,還擁有軍權,哪能不猜忌他呢?後來樑芳不就趁勢巴結萬貴妃,很快就取代了汪直的位置?”
張巒道:“嗯,聽李尚書這一說,挺有道理的,當初御馬監就在西廠掌控下,也就是受汪公公控制。”
“對啊。”
李孜省道,“樑芳大手大腳花錢幾年,到今年內府存銀俱都乾涸,真就是一滴油都擠不出來了,又因爲你鬧出那些事,讓陛下知道原來樑芳做事手腳很不乾淨,猛往他自個兒兜裡撈銀子,這不是存心給陛下添堵嗎?陛下一氣之下,就將他給撤換了。”
張巒問道:“所以現在,陛下要開闢新的財路?”
“還是來瞻一語道破背後訣竅。”
李孜省笑道,“我這裡做的事,多見不得光,但有些事其實是可以放到明面上。陛下跟我說,這內府很多古玩珍寶,價值連城,陛下以前看着很歡喜,但如今越看越覺得華而不實,這不就跟我商量,說是想把這批東西變賣換現。我……打算讓你來出面運籌。”
李孜省談笑間就將事說出來,語氣之自然,好像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你隨便一出手就能水到渠成。
張巒聽完,嘴已經張大到幾乎可以吞下個鹹鴨蛋。
那表情好似在說,還能這樣?
龐頃笑道:“看來張先生不太想應承此差事啊。”
“來瞻。”
李孜省繼續道,“宮裡的寶貝很多,隨便拿出一兩件來,都是舉世無雙的奇珍,你出面售賣這些東西,能跟京師那些達官顯貴建立起聯繫,對你未來的官場前景大有助益。”
張巒趕緊道:“只怕在下沒那能耐。”
李孜省正色道:“我知道你有何顧慮……你會覺得,這東西是宮裡流出來的,無論賣多賣少,都容易招致陛下的不滿。再便是若日後有人查究此事,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名聲。”
張巒分辨呢:“李尚書說錯了,在下單純只是覺得,以我的人脈,根本就沒能力賣出那些貴重的東西,且牽涉到這麼大的賬目,我這邊也釐不清楚啊。”
“呵呵……”
李孜省笑了起來。
龐頃在旁幫腔:“張先生大可不必爲此憂慮,道爺會派人協助您。再說,這寶貝也是一件一件從宮裡傳出來,不可能一次性全都送到你府上,賬目什麼的自會有專人記錄,絕對不會讓人誤會您中飽私囊。”
李孜省點頭道:“賣出一件,我給你一件的好處。”
“我……”
張巒聽完不由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兒子。
顯然這件事大大超出他的認知範圍……幫皇帝賣東西,那是有幾個腦袋纔敢乾的事?
“延齡,你覺得呢?你爹好像需要你的鼓勵。”
李孜省笑望張延齡。
張延齡眉頭微蹙,問道:“宮裡流出來的東西,不在於賣什麼和價格高低的問題,而在於賣給誰。
“李伯父,您是有合適的買家準備介紹給家父?還是說……讓家父自己去找買家?”
“啊!?”
即便李孜省知張家老二足智多謀,也沒想到這話能準確卡到點上。
他想讓張巒賣這些國寶級別的珍寶,就是爲了讓張巒接近那些五軍都督府的勳貴,而本身張巒將來就會進入都督府任職,畢竟作爲未來的國丈,張巒絕對是能拿到爵位的,並且很可能會是都督府中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物。
由張巒出面與那些統兵的勳貴接觸,免得被人說他李孜省覬覦軍權。
龐頃道:“道爺,二公子問您呢,客戶是要咱介紹給他嗎?”
“不用。”
李孜省隨即平復心情,搖頭道,“東西你們自行變賣,只要是價格合適,賣給誰都一樣。只有無法售賣出去的,我這邊再幫忙引介。”
李孜省的如意算盤是,我先給你們出個難題,等你們遲遲打不開局面,到那時我才介紹英國公、保國公這些控制京營兵權的人給你,讓你賣給他們,一切不就合情合理了?
張延齡追問:“那每一件東西應該都有預期價格吧?誰來定價呢?”
李孜省笑道:“這事情很簡單,以當初購買價格出售便可。”
“購買價格?”
張延齡非常爲難,“李伯父,晚輩沒記錯的話,樑公公採辦這些貢品時,從中附帶很多額外的價值,他自己中飽私囊的情況也不少,如此一來價值會不會……過分誇大了?”
“這不……最後將由我來補上那些差額部分?”
李孜省好似早就料到一般,笑着道,“假如採辦價格是一萬兩,只要你們能賣到八千兩以上,就能交差。陛下對此其實也沒有多少期待……但折損兩成已是極限。若再少的話,恐怕就只能由我來補上不足了。”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那售價就不是原價,而是原價的八成?”
“可以這麼說。”
李孜省道,“不過對外公佈的價格,自然還是要報原價,甚至加上幾成,方便後邊討價還價。若是賣得好,將會有花頭,就算賣得不好,我也會給你一定的好處,不讓你白做這件事。”
張巒道:“聽起來倒是不錯。”
可當他跟兒子目光接觸時,才發現兒子眼裡呈現出來的東西並沒那麼簡單。
張延齡沉吟一下,問道:“那內廷是否有人負責此事呢?”
“有的。”
李孜省微笑道,“御用監太監陳貴會領命督辦此事,有關物品價格,還有售賣情況,都由他來監督。”
“陳公公嗎?也好,也好。”
張巒一聽是老熟人,差點兒笑出聲來。
如果是之前就能妥善溝通的陳貴,那一切就顯得容易多了,料想陳貴應該不會給他出什麼難題吧?
張延齡不再說什麼。
李孜省問道:“那來瞻你,是否要應承下這差事?”
張巒看了看兒子,見兒子沒有拒絕的意思,卻還是道:“請容在下思量一番,您看……如何?”
“好,那就今晚吧。”
李孜省道,“咱先看戲,不着急。酒宴纔剛開始,今晚咱不醉不下席,走不動道就在這裡留宿,明日離開前給我個準確答覆便可。”